八爺是我的遠房爺爺,因在家族中排行老八,我們小字輩的便叫他八爺。八爺要是今天還活著的話應該八十歲了,隻是老人家兩年前去世了。
對八爺,我印象最深的有三點,一是他的腰彎的出奇,二是他的山羊胡子特有形,三是他頭上始終戴著一頂帽子。八爺不是羅鍋,可那腰一彎到底,活像一個大對蝦。八爺的胡子稀稀拉拉,說話一抖一抖的,像彈簧似的,蠻有意思。
這些我都不想多說。我隻想說說八爺的帽子。其實八爺的帽子並不特別,和其他農村老漢戴的沒什麼兩樣。可八爺的那個特殊習慣卻叫人費心思——八爺一輩子都愛戴帽子。按說,鄉下老頭戴帽子不稀奇,奇就奇在八爺除了春秋冬三季外,連夏天也戴帽子,不論天多熱氣溫多高,也不論白天還是黑夜,那帽子一刻也沒離開過他的頭頂。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小孩子便背後給他起了個外號:帽子。當然,當著他的麵我們是絕對不敢這麼叫的。印象中,我們從來就沒見到過他的笑模樣。
八爺不好言語,整天沉默寡言,也不太喜歡孩子,但對我——他的遠方孫子卻有些偏愛,這從八爺主動跟我打招呼上明顯感覺得到。我每次上學路過八爺的家門,八爺都會大老遠地說:孫子,好好上啊!我想,這也許是因為我學習好,嘴巴又甜的緣故吧。
那年夏天,我見八爺戴著一頂新帽子,厚厚的,滿臉的汗,坐在家門口的大樹下不住地用一條黑得看不清原來顏色的毛巾擦汗。我的小孩子的頑劣脾氣上來了。我偷偷溜到八爺背後,冷不防將他的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裏使勁搖。八爺急了,一邊趔趔趄趄地小跑著追我,一邊喊:快給我,小兔崽子,你這是要我的命啊!我一看八爺似乎真的生氣了,趕緊將帽子放下,轉身就跑。八爺並不再追趕,隻是嘴裏不停地說著:小兔崽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第二天,見了八爺,八爺似乎早忘了昨天的事,依舊和我打著招呼:上學啊——好好學。
對八爺愛戴帽子的習慣,我曾多次當麵問過他,可八爺咬著牙根就是不說,而且臉上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山羊胡子不住地抖動著。我也曾回家問過父親,父親隻回了我一句:小孩子家,好好念書,不要管那麼多。幾次詢問未果,隻好不再過問,但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疑團。
八爺平時話語不多,可有時也愛管個閑事。有一年,村裏沒有召開村民代表會,將村後河岸上一大片楊樹低價賣給了一個木材經銷商,群眾心裏有意見,但沒人敢當著村幹部的麵說。八爺那年已經60多歲了,一天晚飯後,八爺戴上那頂油喇喇的帽子,徑直去村委會辦公室。也不知他用了什麼辦法,第二天,村委會召開了村民代表會,重新調整了木材價格。很多村民都說八爺不簡單,但也有的說八爺老人沒老樣,不好好呆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八爺知道了也不言語,摘下帽子,輕輕吹了吹,又戴上。
鄉下的日子過的賊快。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我也大學畢業在城裏安了家。偶爾回家趟也是來去匆匆。八爺家自然去得少了。
兩年前,八爺得了一場大病。臨終前,我特意趕去看他。八爺躺在床上,臉上已經蓋上了一張黃燒紙。奇怪的是,八爺頭上沒有戴帽子——按照我們這兒的風俗習慣,男老人過世,頭上戴上一頂或做或買的新帽子,其意思是到了那邊走新路。這讓我大惑不解。
但幾天後我便聽說八爺進入彌留之際,家人幾次給他戴上新帽子,都被他硬扯下來了的事。當家人最後一次給他戴上帽子時,八爺死死地瞪著眼,遲遲不肯咽氣。專司白事的劉老漢說,把帽子摘了吧,不然他不會走的。說來神了,家人剛一摘下帽子,八爺吧嗒一下,眼皮閉上了。
八爺終於沒戴帽子走了。
前些天,回老家時,我突然想起八爺,便和母親閑扯起來。從母親的話語中我得知了以前從沒聽過的關於八爺的一些生平故事:你八爺年輕時候虎背熊腰,曾經當過兵,上過朝鮮戰場,當過機槍連連長。轉業回村後當了生產隊隊長,愛說趣話,是村裏的活寶。文革剛開始的時候因為說過一些關於偉人的不合時宜的話被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脖子上吊著大牌子遊街。幾經折騰,八爺的背便彎了,胡子也被揪掉了,人也變得寡言少語。
末了,母親歎了口氣說,你八爺愛戴帽子的毛病,就是那時候給折騰的。現在他到了那邊也該輕鬆輕鬆了……
我聽了,心裏突地一沉,眼淚沒來由地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