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住在鄉下的二大爺來城裏找我,說是到城裏逛逛,看看城裏現在變了樣沒。二大爺年紀快七十了,平日整天在地裏忙活很少出門,更絕少有空到城裏來,算起來二大爺大約有七八年沒進過城了,雖然縣城離他家並不算遠。
二大爺那天很高興,早早起來坐上了客車。到汽車站的時候正趕上上班高峰,賣東西的也都陸續出攤了,馬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好不熱鬧。二大爺隔窗欣賞著,自言自語道:“城裏比不得鄉下,這人就是多,螞蟻似的”。二大爺下了車,沒走幾步就打了個趔趄,身子一前傾,差點摔倒。二大爺趕緊站住穩了穩神,低頭一看,原來腳下有一條三腳寬、半腳深的溝子橫亙在油亮亮的柏油路上。二大爺很吃驚:這城裏的路怎麼會有這麼一條絆腳溝子?就是俺鄉下的野坡裏如今也找不到這樣的路。正尋思著,“媽的,誰這麼缺德,挖了溝子也不添上”一個騎著嶄新摩托車的青年一邊罵著一邊一陣風似地過去了。“這小青年騎車真野”二大爺自語道。這當兒,“咣當”一聲,一輛三輪車跑到這裏顛了一下,一塊鐵頭子從車鬥裏掉下來。二大爺揚起手,“哎,唉”正想喊人家住下,那車飛也似地跑過去了。二大爺轉身的功夫,身旁跑來幾個人掙著撿那塊鐵頭子。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眼疾手快,一彎腰將那塊鐵頭子搶走了。“真貪財”二大爺恚恚地說。二大爺剛要轉身,“咚”又是一聲,一輛粉紅色小轎車被顛了一下,車身蹦起老高,二大爺下了一跳。司機從車窗裏伸出頭,朝溝子罵了一句什麼,對車裏那位幹部模樣的人說了一句,一溜煙走了。二大爺看見又一輛黑色小轎車顛了一下,又一輛摩托車顛了一下,又一個人被絆了一腳,又一個……
二大爺是個有心人,他數了數,站了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有自行車、小轎車、三輪車等等七大八小三四十輛車被顛簸,男男女女十幾個人差點絆倒。二大爺心裏很納悶:這麼寬的路,這麼一條大溝子,咋就沒人管,沒人把它填平?走路多不得勁?
二大爺是個勤快慣了的人,眼裏見不得沙子。他四下裏撒目了撒目,發現道旁的牆根下正巧有一把鐵鍁,二大爺徑直過去,抄起鐵鍁,走到路邊的一個廢棄的花壇,鏟上一鍁土用力扔到溝子裏,來來回回幾十趟,總算把那條溝子填平了。二大爺又上去來回踩了踩,總算結實了,這才覺出累,正拄著鐵鍁把子歇息,突然覺得身後有人拍了他一下,“喂,老頭,看把你閑的,誰叫你用我的鍁的?拿錢來,20塊”二大爺抬頭一看,一個打著領帶的男子正伸著手,站在自己一邊。二大爺很吃驚:“怎麼,用了用鍁還要錢?”那男子不耐煩地說:“別羅嗦,快拿錢,”二大爺沒辦法,隻好掏出20塊錢給他。那男子接過錢“嘿嘿”一笑,說:“老頭,記著別多管閑事”說著轉身走了。二大爺愣愣地,像做了場夢。正兀自發呆,耳朵根子傳來一聲斷喊:“老漢,這路是你墊的?”二大爺抬頭一看,見一個穿製服的幹部模樣的人,提著公文包,正凶巴巴的朝自己走過來。“是……是我,怎麼……?”二大爺心裏“咚咚咚”敲起了鼓。“這土是我們單位花壇的,是我們花錢買的。你現在要麼把土給我鏟回去,要麼拿錢來,50塊”二大爺懵了,一個勁地說“這,這,這……”二大爺正想答應把土鏟回去,可又想到剛才這麼多人車被顛的情景,他望著眼前的“幹部”說:“同誌,能不能,能不能少點”“別羅嗦,這已經大麵子了,要不是看你是鄉下來的,罰100都不嫌多”二大爺見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忍痛掏出了50元錢,抖抖地交給那“同誌”。那人一把接過錢,夾著包,進了馬路對麵的一個大門。二大爺心裏那個氣呀,他心疼呀,這50元錢可是他和二大娘賣了8隻兔子換來的。
二大爺又心疼又生氣,正想轉身走,又聽見有人說:“這老頭真傻,這溝子都四五個月了,都沒人管,他倒學起雷鋒來了,十足的傻冒”“他愛管閑事,一準是他有錢沒處花了,現在這鄉下人可發了,個個賊肥,日子比咱們好過多了,這老頭說不上是個十萬富翁呢”……二大爺越聽越生氣,早已沒了心情逛街,連我的家也沒來,轉身坐車回去了。
二大爺又氣又惱,回家後生了一場大病,不久就去世了。二大爺填溝子惹來一肚子氣的這些事,是他去世一年後,二大爺上忌日墳,我才聽二大娘說的。要不我還一直蒙在鼓裏:二大爺早說好了一到縣城就去我家,咋到了城裏又不來了?
從二大娘家回來的那晚,我到馬路的十字路口上給二大爺送了紙錢,並告訴他,那條路後來出了幾起車禍,重傷了好幾個人,在縣裏主要領導的親自幹預下,現在已經修好了,挖溝子的單位也被通報批評,還告訴他,路旁有不少人常常提起那個“鄉下墊路的老頭”。我一邊焚紙,一邊默默地禱告,祝福他老人家一路走好,在那邊過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