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宮的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涼過。
我頭腦暈暈的,跪在地上,似乎可以聽到眼淚砸落地磚的聲音,用冰涼的指尖觸碰眼角,卻隻得到了一片幹澀的觸感。
母親就這樣走了。
我的母親,館陶大長公主,整個大漢最尊貴而美麗的女人。
而我,卻隻能跪在母親為我整修一新的長門宮,一遍一遍的尋找母親的氣息。幻想著下一刻母親會像過往一年中的許多日子那樣推開門,為我帶來親手做的糕點吃食。
如果我還是椒房殿裏尊貴的皇後,會不會一切都有所不同?母親不會為了我操碎了心,也不會這樣年輕的離開了人世。
可我現在隻是廢後,陳氏。而且連最後一個真心疼愛我的人也永遠離開了,不會回來。
我想起兒時,那是母親還是長公主,還那樣年輕貌美,閑暇時會摟著隻有三歲的我,拍著我的背慈愛地說:“我的嬌嬌長大一定是個大美人,母親會給你天下女子所能達到的最尊貴的地位。”
最尊貴的地位?像我的外祖母,當時的竇太後那樣的至高無上?宮裏宮外的所有人見到她都要行禮,哪怕是皇帝舅舅也不例外。外祖母的宮殿裏,總有許多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好東西,新奇又精致。而外祖母每次都會把我喜歡的東西隨我一同送回長公主府,無論那些玩意兒是多麼的貴重。這樣的寵溺讓所有人都認為,堂邑翁主是太後最寵愛的外孫女,事實也如此。直到外祖母去世之前,我想要的一切,外祖母都會毫不吝嗇的送給我,無論是兒時的奇珍異寶,還是長大後的皇後之位,或者是竇皇後、竇太後、竇太皇太後宮廷生活幾十年積攢的勢力。臨終的外祖母一度屏退了其他人,拉著我的手說,從此之後,嬌嬌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了。想要什麼,就自己去拿吧。
後來在長門宮的很多日子裏我都在想,外祖母是不是當時就告訴阿嬌,要防備太後了呢。還是隻是想告訴前半生都太過順暢的外孫女,喜歡的、重要的東西,要自己去爭取?太後又是不是聽到了當時的些許蛛絲馬跡,才開始對後來的陳皇後步步緊逼呢?
再後來……再後來便是隻有四歲的徹兒對我的母親說:“若得阿嬌為婦,當作金屋貯之。”這個美好的謊言,改變了太多人的一生。他的,我的,還有,當年的太子,劉榮哥哥。其實當年的我是更喜歡當時的太子劉榮哥哥的。他會衝著阿嬌暖暖的笑,會給阿嬌講很多新鮮的故事,會在母親與外祖母敘話的時候帶著無聊的阿嬌到處玩耍。不過他的母親栗姬似乎並不喜歡我,小孩子的判斷沒有大人的道理,感覺卻分外精準。那時候的我已經朦朦朧朧的知道自己以後要嫁進這座華美的宮殿,對於他的母親卻也沒有過多在意,一個姬妾,還能影響了皇帝舅舅和外祖母的決斷麼,她是不是喜歡我,又有什麼要緊呢。不過母親顯然沒有這樣想,隻記得那段時間,她對宮裏的事情比平日熱切了許多。直到徹兒當上了太子,現在想想,當中應該不乏外祖母的默許,甚至是推動。畢竟廢立太子這種事情,外祖母到底是有一定的話語權。也不管事情的經過是怎麼樣,不出意外的話,他就是未來的皇帝了,我和他,也就算正式的綁到了一起。“願得金屋貯之”,也許他從來就不知道,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讓我迷失了自己,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裏,折磨得我在夜裏輾轉反側,一時夢見兒時鄭重許諾的劉徹,一時又夢見越發冷峻的皇帝,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又過了許多年,舅舅駕崩,他即位成了新的皇帝,而我是他的皇後。當年不足雙十的我,竟也成了宮裏曆經三朝的老人兒了。十六歲的劉徹,風姿榮華,俊朗驕傲的讓人移不開目光。我記得當年初入椒房殿的時候我曾私下對他說,我並不十分喜歡椒房殿的裝飾,如果有一天你不做皇帝了,我們便去母親新建的長門園裏去住,好不好?那裏的花花草草長勢都十分喜人,你一定會喜歡。當時他隻是笑著摸著我的頭發說,阿嬌不要胡鬧,我做一輩子的皇帝,你自然住一輩子的椒房殿,當年許給你的金屋,怎麼能說不喜歡就不要了呢。阿嬌要是喜歡長門的花草,等閑下來我便帶你出去轉轉,不然你把椒房殿四周都重新按你的心意再修整了可好?當時他還不在我麵前稱“朕”,也還語帶寵溺地叫我阿嬌或者嬌嬌。
後來……後來我確實搬進了長門宮,也很喜歡這裏的花花草草。他還是皇帝,隻不過我已經不再是皇後。我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還是皇後的舊例,長門宮也被母親不管不顧地修葺得出乎意料的華麗,華麗的甚至和宮裏的椒房殿相差無幾。可這裏終究不是皇後的椒房,也不是阿嬌的金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