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著名戲劇家湯顯祖,字義仍,號海若,自署清遠道人,晚號繭翁,江西臨川(今江西撫州市)人,生於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卒於明神宗萬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
湯顯祖(1550-1616)是明代最偉大的文學家、戲劇家,已是公認的事實。他的四部傳奇劇作“臨川四夢”(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也可列為中國文學最傑出的作品,堪與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的著作相比,輝耀在世界文學之林,讓後人讚賞不已。從戲曲文學及舞台演出劇本的角度而言,“臨川四夢”的地位更是突出,其藝術造詣之高,對人生處境探索之深,對角色內心刻畫之細,可說在中國昆劇傳統中無與倫比。真要做個恰當的類比,則莎士比亞在西方戲劇中的地位庶幾近之。
湯顯祖的時代,是距今四百年前的晚明,當時文壇注重的創作主流,是詩文而非戲曲。社會風氣視戲曲為小道,而社會精英的主要精力則投放在唐詩宋詞、唐宋古文之上,唱和詩詞,精研“時文”(即八股文)。致力於文學創作的,則以複古為創新的手段,打起“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旗號,建構文學的新典範。雖然昆曲在此時勃興,成為流行的演藝潮流,不少文人雅士也在詩文寫作之暇,從事傳奇劇本的創作,但是,這些文人對戲曲的基本態度,是抱著娛樂消遣的心情,作為遊嬉之作,炫耀自己的多才多藝,在劇本構思及思想境界上都不曾專心致意,沒有他們寫作詩文時為求“傳之不朽”的執著與認真,也就難臻藝術的大雅境界。
湯顯祖則不同,他雖然在當時以詩文著稱,承紹魏晉駢儷辭藻的華麗,展現了個人獨特的風格,被人譽為一代才子,卻傾心創作了臨川四夢。他對戲曲創作的態度十分認真,不但不亞於創作詩文,甚至因為戲曲的特殊藝術形式可以表達人生際遇的錯綜複雜,可以通過不同角色而呈現多元的社會處境,可以借著不同的口吻說出世態人情的各種麵貌。說到詩詞文章,顯祖的戲曲裏有詩詞文章;說情節構築的起承轉合,他的戲曲裏有起承轉合;說人生哲思的深刻思考,他的戲曲裏有深刻思考。不僅如此,他的戲曲裏還有一些超越時代的思想探索與人世關懷,如質疑政治權力與榮華富貴的意義與價值,同情婦女的社會處境,肯定女性的主體意識等等。這也就是湯顯祖的臨川四夢為什麼可以跨越了四百年,還受到後人的鍾愛,不斷搬演,在舞台上依然活躍的重要原因。他能超越同儕,名垂青史,在文學史與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和他戲曲創作的傑出成就是分不開的。
對於臨川四夢,吳梅曾有總評,經常被戲曲評論家引用。我卻一直認為他企圖超越“鬼俠仙佛”之說,不過是為翻案而翻案,沒想清楚臨川四夢的創作動機與構思脈絡,更混淆了作者意圖(author'sintention)與藝術成品的關係。他的總評列了三種認識層次,由低而高,低者注意的是劇中主角,其次是“鬼俠仙佛”的寓意。高明如他,才理解湯顯祖的曲意,原來是作者的介入操控了一切,以判官、黃衫客、呂翁、契玄為主觀的主人(主角),而以杜麗娘、霍小玉、盧生、淳於棼為客觀的主人(主角)。作者湯顯祖操控了主觀的主角,而主觀的主角又提掇了客觀的主角,一切按照顯祖的“寄托之意”行事,若“傀儡”然:
故就表而言之,則“四夢”中主人為杜女也,霍郡主也,盧生也,淳於棼也。即在深知文義者言之,亦不過曰:《還魂》,鬼也;《紫釵》,俠也;《邯鄲》,仙也;《南柯》,佛也。殊不知臨川之意,以判官、黃衫客、呂翁、契玄為主人。所謂鬼、俠、仙、佛,竟是曲中之意,而非作者寄托之意。蓋前四人為場中之傀儡,而後四人則提掇線索者也。前四人為夢中之人,後四人為夢外之人也。既以鬼、俠、仙、佛為曲意,則主觀的主人,即屬於判官等四人,而杜女、霍郡主輩,僅為客觀的主人而已。玉茗天才,所以超出尋常傳奇家者,即在此處。彼一切刪改校律諸子,如臧晉叔、鈕少雅輩,殊覺多事矣。
吳梅的總評用意雖然不錯,想聯係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係,說明創作意圖與文本顯示的“曲意”存在著錯綜複雜的關聯。然而,硬分層次,拐彎抹角,強作解人,其實根本沒有說清湯顯祖作為作者與臨川四夢作為文本的關係,也沒說明臨川四夢四出戲之間的潛在關聯,更沒解釋清楚四個“主觀主人”、四個“客觀主人”和作者的創作意圖有什麼具體的關係。
就我對湯顯祖創作意圖的理解來看,臨川四夢可以分成兩大類:前一類是入世的、追求“情至”的紫釵記與牡丹亭,後一類則是思索出世的、希望超越塵世汙濁“情多”的南柯記與邯鄲記。“鬼、俠、仙、佛”隻是編劇者狡獪的幌子,不是湯顯祖曲意的核心。湯顯祖真正關心的“意趣神色”,前者包括了未完的紫簫記、改弦易轍的紫釵記、修成正果的牡丹亭,以愛情為中心,肯定的是“情真”、“情至”,是上天下地、“雖九死而未悔”的愛情可以戰勝一切,戰勝死亡。後者則包括南柯記與邯鄲記,以宗教超脫為中心,藉著談佛論道的鋪衍,思考榮華富貴的虛妄與世人的癡愚執著,企圖通過度化情節的發展,顯示超越生死困惑的願望。
臨川四夢雖是戲曲劇本,也是湯顯祖畢生思考人世現實與生命意義的結晶。文辭優美固不必說,對人生的深刻反思亦超越了同時代的文學著作。湯顯祖得以不朽,藝術得以長存,根本的原因在此。
解讀四夢
“臨川四夢”
臨川四夢是《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四劇的合稱。前兩個是兒女風情戲,後兩個是社會風情劇。或許“四劇”皆有夢境,才有“臨川四夢”之說,或許“四劇”本身就是其畢生心血凝聚成的人生之夢。湯顯祖的“四夢”是一種原本的真實,包含了深邃的思想內涵,以虛幻的紀夢方式,表明鮮明的價值取向。也有一位他的同代人王思任,用“《紫釵記》,俠也;《牡丹亭》,情也;《南柯記》,佛也;《邯鄲記》,仙也。”概括了“四夢”的“立言神旨”。應該說,這個評論頗有見地,或許指出了湯顯祖夢文化的美妙情境。
紛繁世間事
“臨川四夢”的四個夢境演繹了紛繁世間事。
《紫釵記》中的霍小玉與書生李益喜結良緣、被盧太尉設局陷害、豪俠黃衫客從中幫助,終於解開猜疑,消除誤會的悲歡離合的幻夢。
《牡丹亭》描寫了杜麗娘因夢生情,傷情而死,人鬼相戀,起死回生,終於與柳夢梅永結同心的癡情。
《南柯記》講述了書生淳於棼於夢中做大槐安國駙馬,任南柯太守,榮華富貴夢醒而皈佛的故事。
《邯鄲記》則表現了盧生夢中娶妻,中狀元,建功勳於朝廷,後遭陷害被放逐,再度返朝做宰相,享盡榮華富貴,死後醒來,方知是一場黃粱夢,因此而悟道的警醒。
千變萬化總是情
“臨川四夢”的四個夢境千變萬化總是情。湯顯祖在說到他的四夢創作時曾說:“因情成夢,因夢成戲”。其實“夢”隻是戲的表現手法,而“情”才是戲的理想的“夢境”,至於“情”主於何,歸於何,則四劇各有不同的側重。《南柯記》、《邯鄲記》可以說是情生情幻、亦真亦假的人生夢幻路,而《紫釵記》則體現出“情乃無價,錢有何用”的感人真誠。《牡丹亭》之夢,更令人感慨至深:生而死、死而生,做鬼也要做“情鬼”,入地升天,尋尋覓覓,終於獲得了純真的愛情。
盛演不衰
幾百年來,“臨川四夢”因何盛演不衰?或許“四夢”概括了紛繁世間事,或許“四夢”揭示了萬般總是情,湯顯祖在《牡丹亭記題詞》曾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種對“情”的感悟,不知令人多少人共鳴,每當在夢境中醒來,再走入新的夢境時,總會回味那或仙、或佛、或俠、或情的斑斕殘夢,而情中的夢,夢中的情,更是令人怦然心動。
四夢介紹
《牡丹亭》
《牡丹亭》又是一部兼悲劇、喜劇、趣劇和鬧劇因素於一體的複合戲。各種審美意趣調配成內在統一的有機體。全劇共55出,前28出大體屬於以喜襯悲的悲劇,後27出屬於以悲襯喜的喜劇,所以王思任在批敘中說:“其款置數人,笑者真笑,笑即有聲;啼者真啼,啼則有淚;歎者真歎,歎則有氣。”僅僅為了爭取愛的權利,便不得不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既是杜麗娘本人的青春悲劇,也是家庭與社會的悲劇,《訣謁》、《閑殤》、《魂遊》等出戲,都極其悲涼淒宛。而《閨塾》等出戲則極富喜劇色彩。天真活潑而又調皮的春香,與老成持重卻時帶迂腐的陳先生,在犯規與學規之間彼此較量,呈現出反差甚大的強烈喜劇效果。石道姑等人的設置,更帶有鬧劇、趣劇的味道。但其中的悲劇意味也著實令人傷感:原來做官是要以六親不認、犧牲情感作為起碼代價的!這種悲喜交融、彼此映襯的戲曲風格,正是富有中國戲曲特色的浪漫精神的具體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