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起床,我第一件事是刷牙、洗臉,第二件是吃早餐,第三件就是上網瀏覽新聞。如果電腦擺在床頭,那第三件事很容易就變成第一件。開車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打開收音機;周末,我會看看紙媒的深度報道。盡管我還沒“織圍脖”(開微博),但《手機報》每天必看。我關心利比亞動蕩的局勢,關心日本福島的核輻射,為美國國會差一點兒沒通過政府的財政預算案捏一把汗……坐在家裏,搜索天下,我像海綿吸水那樣吸收信息,生怕自己變成瞎子和聾子。必須承認,我已經被媒體綁架,並且被綁架了還快樂著。為什麼我對消息如此著迷?是老爸的基因遺傳,抑或是害怕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身心的反應可以證明,當我獲得有價值的消息時,會本能地產生愉悅感。這種“愉悅”解釋了我為什麼會有好奇心?為什麼會有求知欲和窺視癖?也就是說,打探消息是人類的本性。媒體高度發達和網絡海量儲存,正好滿足了我對信息的需求。我不用經曆槍林彈雨,卻可以看到真實的戰爭;我不用頂烈日流臭汗,卻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動物;我不用辦簽證,卻能欣賞外國風光。那些昔日必須親臨現場才能看見或知道的,現在都由別人的攝像機免費供應。記者在衝鋒陷陣,探險者和旅遊者在邊走邊拍,上帝和政治家在導演。突發事件、自然災害令人目不暇接,新消息源源不斷地到來。基於以上的媒體環境,一個美國作家和一個中國作家很有可能同時關注一個事件,比如“911恐怖襲擊”,比如“2008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除非你對這個世界不聞不問,否則很難逃脫消息對心靈的影響。利比亞動蕩的局勢刺激我對權力的反思;日本的核泄漏影響我的生死觀;法國戴高樂機場屋頂忽然坍塌砸死兩個中國人引發我對偶然的感歎……隻要我們連線,全球資訊都可以共享。遙遠的事情變得很近,憤怒和同情延伸得很遠。這就是中國唐代詩人張九齡描寫的狀況:“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正如毛澤東的詩句:“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同樣的信息當然會喂養出相似的思想。為了所謂的世界視野,我們可能已經犧牲掉了自己獨特的經驗。
就像移栽到城市裏的樹木,雖然它們各有故鄉,但移栽到城市之後,它們享受同樣的陽光,吸收相同的養分,經曆類似的風雨,於是也就呈現出相似的表情。過去在寫作上竭力強調“不重複自己”,但在信息共享的今天,我們卻尤其需要警惕“重複別人”。清醒的寫作者早就呼籲作家們走出象牙塔,直接麵對太陽、風雨,貼近大地,直接與人交流和戀愛,回避媒體提供的二手生活。這當然是獲得獨特經驗的一種方法,也是避免“同質化”的有效手段。在中國,在西方,一些作家堅持不看電視,不上網,不拿手機。他們用眼睛觀察,用耳朵傾聽,用皮膚感受,隻寫自己的體驗。2008年獲得諾貝爾文獎的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他生在法國,長在非洲,求學英國,在泰國服兵役,在美國執教,遊曆了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尤其熱愛墨西哥和巴拿馬的印第安部落,擁有毛裏求斯和法國雙重國籍,是一個旅行者、流浪漢。他在小說《訴訟筆錄》中塑造了一個反現代文明的角色亞當皮洛。此人獨自待在一所荒廢的空屋裏,整天無所事事,不是光著身子曬太陽就是到處閑逛,除了關心吃喝拉撒,對現代人的政治、經濟、交往、文化、娛樂、信息、知識等均不“感冒”(網絡語,感興趣的意思)。他騰空腦子,過著近乎原始人的生活,把自己降為非人,模仿狗的動作,渴望像狗那樣自由地撒尿和交歡,甚至力圖物化自己,恨不得變成青苔、地衣,差不多就要成了細菌和化石。勒克萊齊奧認為人們的生活都千篇一律,好似千萬冊書疊放在一起,每個人都喪失了個性,隻有亞當皮洛才是世界上唯一的活人。這是勒克萊齊奧絕對的個人經驗,也是他天真的夢想。人類已經回不去了。讓一個“被文明”的人接受亞當皮洛那樣的原始生活,和讓亞當接受現代文明的難度幾乎是一樣的。對於亞當來說,文明的過程就是吸毒的過程。他拒絕吸毒,把持著自然人的特性。而我,或者說我們,已經一頭紮進了現代文明豐滿的胸懷,正美滋滋地享受文明帶來的諸多便利,當然包括享受信息便利。由於媒體高度發達,信息爆炸,判斷難免會被幹擾。在我的腦海,有一個媒體塑造的美國;在你的腦海,有一個媒體塑造的中國。但是,當我們脫離媒體,去親曆去體驗的時候,突然發現對方原來不是媒體上描寫的那個對方。媒體的塑造和真實的經驗發生了偏差。“日本311大地震”之後,各大媒體對這一事件作了詳細的報道。日本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多次向媒體保證:沒有隱瞞核輻射事故的任何事實。但是,4月3日,距離核輻射24公裏遠的南相馬市市長櫻井勝延通過視頻向外界求助時卻說:“由於我們從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獲得的信息非常少,我們被孤立了。”以上三方,我不知道哪一方的信息誠實準確?就像日本導演黑澤明執導的電影《羅生門》那樣,每一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編造謊言,令真相更加撲朔迷離。日本是地震多發國家,他們在報道地震的時候,為了不傳播消極情緒,鏡頭和文字盡量回避殘忍的死亡、失態的呼號和過度的淚水。而這一切正是文學不可或缺的部分,正是作家們最願意描寫的段落。為了不使國民心理產生太大波動,媒體有意或無意會過濾掉一些細節,遮蔽掉部分經驗。如果作家隻從媒體上照搬生活經驗,那他的寫作內容很可能在源頭處就已經彎曲變形。警惕媒體,又離不開媒體。這是全媒體時代作家們的宿命。作家在需要個人經驗的同時,還需要寬闊的視野、豐富的知識、新鮮的材料。一個人的經曆是有限的,如果完全拋棄媒體,那他的視野也許就受到限製。所以,我離不開媒體提供的經驗,甚至在寫作時需要二手經驗對一手經驗進行補充。一些更為年輕的作家,基本都生活在網上。從網上獲取經驗已是他們的常態。我不能否定這種生活,也不敢妄言來自網上的經驗就一定寫不出優秀的作品。有時候,媒體視頻播放的畫麵,比自己的親曆更靠近目標,更接近本質。我就在慢鏡頭裏,看到過眼鏡蛇毒液噴出時的形狀和曲線,這是肉眼根本沒法看清的事實。二手經驗並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有沒有意識到眼睛的前方尚有一個鏡頭的存在?新聞報道的後麵還有記者的大腦、媒體的企圖?不管是直接或間接的經驗,對於作家來說,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撥開迷霧的過程。撥開得越深,也許就越能看到有價值的經驗,就像珍珠在蚌殼裏,就像思想在大腦深處。麵對媒體海量的信息,作家必須學會用減法。比如用一支香煙的重量減去煙灰的重量,你就能算出煙的重量。用人體臨死前的重量減去死掉一分鍾後的重量,你就能算出人類靈魂的重量,有人說答案是21克。如果我們能算出鏡頭過濾掉的溫度,能算出記者大腦的用意、媒體的企圖,那一部偉大的作品也許就產生了。作家的作為就在這輕輕的21克裏,他們在信息與作品之間設立了一道複雜的工序,那就是作家心靈的化學反應。這個反應過程就是寫作過程,真的被保留,假的被拋棄,正好與食品造假的工序逆行。有了作家的心靈檢測,我們就能從小說中讀到真正的中國經驗或美國經驗。這也是作家存在的理由。他們可以從假的信息裏提煉出真的信息。他們一次次證明虛構比現實更可信。所以,經驗在媒體的裏麵、在生活的深處、在心靈的底層。如果我們沒有靈魂引導,沒有追問需求,沒有開采能力,那就有可能永遠觸摸不到真實,那一本本磚頭似的作品所呈現的,也許都是經驗的表皮,也許就是貨真價實的偽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