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饑餓的記憶給我(1 / 1)

父親臨死前把我家的屋子看了一遍,屋子裏徒有四壁,一點兒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也許是出於沒能為我留下什麼的慚愧心理,他又把自己的身體摸了一遍。他能從身體上摸出什麼呢?除了摸到幾個致命的毒瘤和滿身傷痕,他還能摸出什麼呢?於是就在他要斷氣的那一刻,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很抱歉地對我說:“我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留給你,隻有一段關於饑餓的記憶,你請醫師把它移植到你的頭腦裏,或許對你的將來會有一點兒參照。”如果我有選擇的餘地,我當然願意選擇一個飽讀詩書的父親的記憶來進行移植,那樣我不用費什麼勁就可以背誦李白和杜甫,以及福克納和馬爾克斯,一副很有學問的派頭。但是我的父親是一個文盲,眼睛裏沒有一個字。最值得往我的大腦裏移植的,也就是那段有關饑餓的記憶了。父親的記憶移植到我的腦海以後,我突然回到40年前。一股幹旱的氣浪撲麵而來,到處都是飛揚的塵土。村子裏沒有收成,大家吃草根樹皮。樹木的皮被剝光以後,看上去白茫茫的一片。太陽下山的時候,晚霞照在白色的樹幹上,好看極了。即使是深夜,我的父親也看得見那些白晃晃的樹幹。白晃晃的樹幹常常為走夜路的父親指明方向。那時我的父親很餓,餓得肚皮貼到了脊梁骨上。他看見林子裏長著一種鮮豔的蘑菇,就把它采回來。做晚飯的時候,炊煙從各家的屋頂升起,到處飄蕩著苦澀的草根和樹皮的氣味。隻有我家的屋頂上,散發出蘑菇的芳香。全村人都走出自己的屋子,聞香而來,聚集在我家的門口。他們拚命地抽動鼻子,生怕漏掉每一絲從他們鼻尖前飄過的香味。但是我的父親知道,這是一種有毒的蘑菇,盡管它芳香撲鼻,卻充滿毒氣。父親把蘑菇煮熟之後,像看著一碗肥肉那樣看著它,饞涎欲滴卻不敢動嘴,隻是聞一聞它的氣味。這一聞,他的欲望被挑逗起來了,舌頭越伸越長,一直伸到鍋子裏。他想吃,但是又不想死。於是他舀了一瓢糞水放到鐵鍋邊,然後再吃那些鮮美的蘑菇。那些蘑菇從他的舌頭上走過,滑進腸子。它們走到哪裏,哪裏就一陣快活。那一刻,父親的嘴巴舌頭腸子肚子全都快活死了。可惜這種快活的時間不長,隻有一杆煙工夫,他的肚子就隱隱地痛起來,眼睛昏花,周圍變了顏色,水缸變成了兩個,一個鍋頭變成兩個鍋頭。他知道這個時候就得把那一瓢糞水喝下去了。他艱難地喝下那瓢糞水,肚子裏像插了一把刀,生不如死,所有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有時肚子裏的東西吐光了,還想吐,連黃膽都差不多吐出來了。嘔吐的時間遠遠長於快活的時間。在這一次嘔吐的時候,他發誓下一次再也不吃這種蘑菇了。但是隔了兩三天,他又忍不住要吃它們。他已經吃上癮了。吃了幾次,他竟然能慢慢地延長快活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不到非倒下去不可的地步,絕不把糞水喝下。

父親不惜用長長的疼痛換取短暫的快活,那是因為饑餓過度不得不作出的選擇。生活在今天的我,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這段記憶的移植,我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一種真實。盡管我的父親沒有上好的東西留給我,但是這一段記憶不能不說是一筆財富。它使我聽到每一粒糧食掉落在地上時的巨響,使我對每一根青草產生熱愛,對每一種會使我們回到貧窮的行為產生最強烈的憎恨,比如腐敗、掠奪、虧損,以及對大自然的破壞。這樣的記憶移植,就像一麵鏡子,使我沒有理由不倍加珍惜今天的生活。那麼,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記憶的移植呢?因為它讓我們記住經驗、教訓、仇恨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