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亭從來不相信鬼魂,盡管他寫了那麼多恐怖小說,而且還嚇壞了不少人,但是他對這一信條始終如一。
可是這一天上午,鬼魂的腳步卻悄悄向他走來……
這是一個淒冷的冬天的上午,要多冷有多冷,據說是本世紀以來最冷的冬天。太陽才叫真正的陽萎,它發射的光,懶懶的,軟軟的,疲疲遝遝,無精打采。大地、屋宇、樹木以及行色匆匆的人們,在它的光顧下,也顯得提不起神來。
雨亭在北京天地出版社總編辦公室的座椅上危襟正坐,凜凜的目光正視前方。懶惰的陽光沒有使他怠倦,但他覺得這座椅確實肥碩,甚至有些烙屁股,它有點像大象的臀部。這還是上任總編留給他的廢棄物,可是它並沒有給雨亭帶來好運。
屋內靜寂無聲。
辦公室的門緊閉,一般這門都是敞開的,可以讓他的下屬看到他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裏,關上門是因為他剛剛打了一個頗有些神秘色彩的私人電話。
駑,駑,駑……
有人敲門。
聲音細微,節奏感強。
“請進。”他像往常一樣說道。
門忽悠悠開了。
門口無人。
“誰?”
無人應聲。
他感到疑惑,兩柱目光齊齊地盯住門口。
他正要起身。
門口出現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秀麗女人。
一個陌生女人。
她皮膚有點誇張的蒼白,一雙霧朦朦呆滯的大眼睛,她頭發散亂。穿著薄薄的藍色羽絨服,一條有些泛白的牛仔褲。
她風塵仆仆,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來。
她的右手緊緊攥住一本書,這本書引起了雨亭的注意。
書的封麵一片火紅,紅得耀眼。
《粉紅色的腳》。
這是雨亭幾年前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當時賣得十分火爆,在圖書市場燙得灼人。
她攥書的姿勢使雨亭想到文革初期人們攥紅寶書的姿勢。
“您是雨亭先生嗎?”
她的聲音裏似乎充滿著期待。
雨亭點點頭。
“十年前我聽過您講的課。”
她欣喜地往前走了幾步,然後不動了,有點像立正的姿勢。
雨亭仔仔細細端祥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似曾相識。
“在北京城的東麵,正東,老遠老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大空場,周圍長滿了黑色的草……”
她的睫孔一下子擴大了。
雨亭以前確實講過一些文學課,可是卻沒有到大空場講過課,周圍好像也沒有黑色的草。
她又往前移了兩步,目光炯炯地說:“雨亭老師,您那時候就很帥氣,現在更成熟了,也就更帥氣了。我是從您出版的這部的小說才發現您在這裏。”
她的神情非常自豪,就像一個老練的獵手經過千裏跋涉,終於發現了獵物的巢穴。
“您給我簽個名吧。”
她把書平放在雨亭的辦公桌上,然後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對於所有找雨亭簽名的讀者他都來者不拒,他用簽字筆工整地寫了名字。
“還有我的名字呢?”她充滿敬意地望著雨亭,就像士兵望著他的指揮官。
“你叫什麼?”
“風鈴。”
“姓風的?少見。”
她又往前跨了一步,神情嚴肅地說:“我在二十七年前就叫風鈴,在寒風中飄飄蕩蕩,我的靈魂就像破碎的鈴鐺,隨風飄蕩……”
於是雨亭在這本書第二頁的右上角寫上了“風鈴惠存”四個字。
“您的書法也蠻棒的,像群魔亂舞。”她機械地拿起了書。
她欲走又回,說:“能不能給我一張您的名片?”
她看到桌上有一張雨亭的名片,於是搶到手裏,就像搶到了一件寶貝。
這個叫風鈴的年輕女子朝雨亭鞠了一個躬,這一瞬間,她烏黑的頭發就像黑色的瀑布蓋住了她的臉,就像一道黑幕,使他不寒而忄栗。
她齊唰唰地走了出去。
雨亭如墮五裏霧中,不知是禍是福。
他拚命追憶。
怎麼也想不起這個叫風鈴的女子。
天下作文學夢的人太多了,由於各種原因,有的人的夢真是無法實現。
實現了又奈如何?
屈原的文學夢實現了,卻因政治夢跳入靜如死水的汩羅江。
東晉大詩人陶老夫子隻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在那荒涼之坡默默耕耘著菊圃。
漢末的曹植獨守銅雀台,空掬一把辛酸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