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德國的一位偉大的詩人席勒在一係列談論審美和美育問題的書簡中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可能是驚世駭俗的觀點:認為人生的最高、最完美的境界是遊戲:

隻有當人在充分意義上是人的時候,他才遊戲;隻有當人遊戲的時候,他才是完整的人。

席勒談論這個問題的背景是18世紀末已日漸暴露得越來越明顯的文明的矛盾:文明是人性發展的成果,然而現代文明卻在發展的進程中逐漸撕裂了人性:

現在,國家與教會、法律與習俗都分裂開來,享受與勞動脫節、手段與目的脫節、努力和報酬脫節。永遠束縛在整體中一個孤零零的斷片上,人也就把自己變成一個斷片了。耳朵裏所聽到的永遠是由他推動的機器輪盤的那種單調乏味的嘈雜聲,人就無法發展他生存的和諧,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僅僅變成他的職業和科學知識的一種標誌。

這段話聽上去很熟悉,從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到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文化批判學者乃至存在主義者關於勞動異化、人性分裂、人的生存狀態的遮蔽等問題的看法中,甚至在卓別林的喜劇電影《摩登時代》的隱喻式電影語言中,都可以找到席勒觀點的影子。在席勒看來,現代文明的問題就是人的片麵發展造成人性分裂的問題。現代社會的個人隻是鑲嵌在文明整體上的一個個斷片,因而變成了服務於整體目的的手段或工具。他所描繪的社會文明是一種機器化了的文明:由無機的、強製的有序性把每一個人組織到社會結構中來,把整個社會組織成一個象鍾表一樣精確、統一地運行的機器,在實現社會整體目的的同時,卻剝奪了每一個人的個性。

席勒談論這個問題的時間似乎早了一點。事實上是在席勒的《美育書簡》問世之後的整個19世紀,工業社會進入了全盛時期,現代文明非人性的機器性質才更加充分地顯露出來。對資本主義和工業文明割裂、異化人性的人道主義批判也正是在這個時期發展了起來。與存在主義的抽象思辯的批判方式不同,席勒的“遊戲說”不僅作為一種美學理論,而且作為一種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和可操作性的文化策略影響了20世紀社會文化的發展。從某種意義上說,現代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種“遊戲”——現代奧林匹克運動,就是這種文化觀念的產物。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化活動,體育競技在現代人看來遠遠不僅是鍛煉身體、增強體質的手段,“參與”和“更快、更高、更強”等奧林匹克口號典型地體現了現代人所賦予體育活動的文化價值,即把競爭、進取的生命活力與合作、交流的理性精神和諧地融為一體。對於20世紀的人來說,生活不僅僅是衣食、事業也不僅僅是利益或地位;機器式的有序性和效率不再被人們視為最高的價值,更加豐富多彩的生活內容和更審美化的精神需要構成了當代文明的特殊價值內涵,而其表現形式便是當代特有的娛樂化和形象化了的文化生活。對照一下席勒《美育書簡》中所描述的人格發展的完美境界——“遊戲”狀態,似乎可以說席勒的人性發展理想正在實現?

然而,正象奧林匹克運動的現實遠不象她的口號那麼完美一樣,當代人的娛樂文化也並不真正象席勒心目中的“遊戲”概念那樣理想。對於席勒來說,遊戲是人的感性衝動和理性衝動的和諧統一,是揚棄了二者限製的自由境界。當代人的娛樂活動卻是一種逃避現實的災難與困惑、逃避理性負擔的生活方式,而且常常也是通過商業化的運作來為娛樂活動的經營者獲取利潤的實利主義色彩很濃的活動。

遊戲意義的蛻變是遊戲所依附的文化語境變化的結果。席勒心目中的遊戲語境是古希臘文化,更確切地說,是文藝複興以來西方的人文主義者理想化了的古希臘文化。在席勒和許多人文主義者看來,古希臘文化是體現了人性發展的和諧、完美、身心統一的典範,是批判片麵發展的現代工業文明的最有力的武器。然而自20世紀中期以來,隨著一些國家富裕程度的提高和電子、信息等新技術的發展,社會文化的特征也在發生著變化。典型的大機器工業所要求的高度集中、機械等級秩序和片麵發展的職業分工以及利潤、效益至上的觀念對社會文化的影響開始減弱,代之而起的是所謂“後工業文明”的特征,即分散、多元、信息化和平衡發展的觀念。如果說工業文明是機器文明,那麼“後工業文明”或許可以說成是信息文明。在前一種社會文化中,人們的生存方式要服從機械的秩序。而在後一種情形中,人們實際上是生活在信息的紊流中,大量相互衝突、抵銷的信息剝奪了人們的秩序感和服從性,發育起了多元的思維方式、綜合平衡的觀念和對隨機發生的機遇的渴求,同時也使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習慣日漸被隨機產生的信息潮流所左右。在機器文明的環境中,遊戲是從秩序中遊離出來的活動,它意味著對機器秩序的反抗或僅僅是暫時地從機器秩序中脫離以獲得休息。而在信息文明的環境中,由於生活方式喪失了他律的秩序感和嚴肅性,人們對生活價值、意義的訴求越來越缺少了統一性和恒定性,日漸變成個人的行為;而社會公眾的行為規則也由傳統造成的習慣變為在具體情境中約定的遊戲規則。換句話說,遊戲本身就是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在生活變得遊戲化了的同時,狹義的“遊戲”即娛樂文化活動也變得生活化了,就是說,變得實利化了。從神聖的現代奧林匹克運動到當代都市街頭的撲克、麻將,都在被商業性、投機性和非理性的狂熱所漬染,離席勒心目中的古希臘式的“遊戲”似乎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