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釵這個人(1 / 2)

先從香菱學詩談起。

香菱有點兒呆,但挺可愛,她想學做詩,那種強烈的創作欲望,很類似今天的文學青年。但那時沒有作家班或函授之類給予學習機會,所以一搬進大觀園裏來住,可能感受到園內適宜的文學自由的創作氣氛,便向她的主子提出來,要薛寶釵教她做詩。

薛寶釵的詩寫得蠻好,至少與林黛玉不相上下。她倆在文學觀點上的唯一區別,一個把詩當作手段,“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一個把詩當作目的,“冷月葬詩魂”。如果二位女士降生在當代,則是毫無疑義的女作家,應該說是一流的。當時,大觀園裏的眾姐妹,除了“一夜北風起”的王熙鳳略輸文采外,都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和創作水平,以及理論基礎知識。隻可惜缺乏發表詩作的園地,雖有一份邸報,但僅抄發官方文告,不辦副刊。不過,這也好,省得她們犯錯誤。乾嘉之際,文字獄也怪嚇人的。

香菱學詩,來得有些突然。即使巨匠如曹雪芹,也難免白璧微瑕,好象事先事後應該有個關照才好。但大概他急於發表他對詩歌創作的見解,卻疏忽了香菱原是英蓮,被拐子賣來賣去的奴婢,應該和襲人她們差不多,不會多識幾個字的。不過,曹雪芹是文學巨人,即或如此,盡管談詩論文,還是使讀者身臨其境,若睹其人,看出薛、林二位文學觀點的歧異,和她倆人生悲劇的呼應,這就是曹雪芹的藝術力量了。

香菱雖呆,還不至於傻到先去求教林黛玉。說不上是門戶之爭,派別之爭,她還是找到寶釵張嘴,因為她是她的主子。

寶釵是現實至上主義者,她不把文學看得那麼重,和黛玉為文學而文學,截然不同。後來香菱登門拜師,林黛玉欣然允諾,連講課費都不要,可見她熱心扶植文學新人。薛寶釵非常講究生存哲學,認為香菱的臨時戶口落在了大觀園,當務之急是去拜碼頭,照會各方,以求關照,學詩大可緩一緩。不過,她也不特別壓製,表現得很寬容,按說她完全可以動用行政手段來幹預的。尤其這個該死的丫頭,竟投拜到自己的文學勁敵門下。放在今天,怕也未必能有寶釵的涵養。

我始終很驚訝薛寶釵這種文學上的坦然。

我也不明白這種曆久不衰的“文人相輕”的老傳統,那種嫉賢妒能,獨領風騷,隻許自己活,不準別人活等等文人的諸多惡習,為什麼在大觀園裏表現得不算十分明顯?

當然,也不能講薛寶釵無動於衷。

她說話了:“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她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這種嗔怪本身,也未嚐不是寶釵的一種態度。因為香菱是她的奴才,她知道她的呆頭呆腦。要學,應該向她學;要教,也該由她教。這話衝林黛玉而發,大概不錯。

香菱寫了“月到中天”那首七律,果真夠呆的,竟先送交這位不算很開心的老上級審閱。寶釵隻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做法。”至於怎麼不好?應是怎麼個做法?看法保留,不置一詞。而且針對黛玉:“看她是怎麼說?”看起來,不算十分與人為善。至少,這是讓人難堪的沉默。

等到香菱的第二首七律“非銀非水”脫稿,這回呆子不想再碰釘子,直接往黛玉這邊來了。寶釵本來表明要看黛玉怎麼說而自己不想講話的,但到她打算發言時又半點不含糊。第一,說題目要改一改,這是一種比較委婉的但挺徹底的否定。第二,她說:“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一下子把寫詩的人,教詩的人,統統置於尷尬的境地。似乎是在開玩笑。看來薛、林二位女士,未必不暗中較勁。幸好大觀園裏不成立詩人協會,否則,主席這職位誰來擔任,還頗費躊躇呢!

不過,她倆在文學這個範疇裏,角力是比較文明的。至少不發表評論,聲嚴色厲;也不劃地為牢,涇渭分明。而在其它方麵,對不起,寶釵的忍讓就是有一定限度的了。

清虛觀打蘸,張道士敬獻的一盤子禮品中,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賈母眼熟,記不得哪個女孩子戴過。寶釵說史湘雲,寶玉說他怎麼沒見過,探春說寶姐姐有心。接著黛玉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唯有這些人戴的東西上,她才是留心呢!”

這當然是很厲害的攻擊,林黛玉對金玉良緣的反應,是有點神經質的。不過,薛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退讓了。

這是初一的事,到了初三,薛蟠生日,擺酒唱戲。寶玉和黛玉兩人鬧別扭,弄得老太太不舒心,鳳姐隻好將他們弄到賈母身邊。誰知賈寶玉說話造次,竟把薛寶釵比作楊妃,使林黛玉著實得意,這在她眼中看來,均勢明顯失衡,寶玉和黛玉聯合起來嘲弄她,是無法容忍的。所以這一次很不客氣地反擊,讓他們領教了她的厲害。

由此可見,力量失去均衡,便會不平;不平則鳴,也是很正常的反應。在《紅樓夢》裏這個三角愛情遊戲中,她深知自己在賈寶玉心目中真正的位置。有一次在怡紅院,她親耳聽到賈寶玉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盡管薛寶釵不可能研究弗洛依德,但這種潛意識的流露,無論如何給她心靈造成巨大的震蕩。在她和林黛玉未獲得賈寶玉愛情這場爭鬥中,她明顯地處於弱勢,唯其如此,所以她很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