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五鬥米、華軒、折腰及其它(1 / 2)

最近,讀到了一篇報導,寫了一位作家對於自己的信念。說這位作家當年被打發回到老家落戶為農,陷入一個相當絕望的境地,前景十分渺茫的時候,他對他的妻子表示這樣的雄心和自信,總有一天,他還會有小轎車坐。

這很有意思,使我知道人在逆境之中,是可以找到各式各樣的美麗的夢來鼓舞自己生存下去,不一定那麼崇高和冠冕堂皇的。從文學角度看,這種符合人物性格的真實,應該是可信的。

我覺得這位作家的可愛之處,就是坦率。一個不掩飾內心想法的人,總要比那些口不對心的人容易接近,何況想坐小轎車,比起項羽“彼可取而代也”,劉邦的“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一心造反,藐視皇上,要規矩得多。比起拿破侖說的,一個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野心,要本份得多。最遠大宏偉的理想,就是屁股後麵冒煙,是無可非議的。

車在中國古代,泛稱軒。什麼人坐什麼軒,挺有講究的。《三國誌》載董卓得勢後,“京師地震,卓又問邕。邕對曰:‘地動陰盛,大臣逾製之所致也。公乘青蓋車,遠近以為非宜。’卓從之,更乘金華皂蓋車也。”董卓權傾一時,也不好意思躐等逾格,可見軒是代表著官職大小官階高低的,也是一種權威的體現。文人也不例外,《新唐書》記載詩人李賀七歲,以神童名,韓愈等老前輩去看他的時候,他獻上的一首詩,題名叫《高軒過》,也是很神往他們乘坐的車子的。由此得知,從老祖宗起,把坐車的和當官的,基本上當作一回事了。

不過,文人有願意當官坐車的,也有不願意當官坐車的。寫《桃花源記》的陶淵明,屬於後一類。《晉書》的《隱逸傳》裏,這樣講的:“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裏小人邪!’義熙二年,解印去縣。”此公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傳說,從此名垂千古。要是研究一下五鬥米的價值,就會覺得陶老先生未免小題大作,真不如那位作家怎麼想怎麼做,更接近本色。他認為小轎車是最高境界,終生為之奮鬥。而且和記者談話時,大概已經坐在皇冠或者奔馳裏了,才生出這番得意的感慨的。

假如是一輛桑塔那或者奧迪,而不是五鬥米的話,恐怕陶潛也得掂量掂量吧?

過去,念書的時候,語文老師說,五鬥米是一份俸祿。但並未講究是年薪呢,還是月薪?就算一個月發給五鬥米,就算古代的量器比今天大,半石米也隻是百斤左右,二十來塊錢的樣子。說實在的,陶淵明要不要這點俸祿,還真是無所謂。放棄這份低工資,得到一份清高,何樂而不為呢?清高是視情況而定的,後來刺史王弘見他老人家連雙像樣的鞋也穿不出來,給他訂做了一雙,當然不是意大利名牌貨,他不也收下了嗎?

不論按古代或近代的生活標準,五鬥米確實是太少了,大概每餐隻能以鹹菜下飯,炒雞蛋也吃不起的,屬於不致餓斃的水平。何況他有捏兩盅的習慣呢?在《五柳先生傳》裏這樣自況過:“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而陶潛又沒有自己的黨羽,動不動請他去赴宴;宴後,也沒有人拍他馬屁,住口袋裏塞茅台酒,外加一隻烤鴨之類。所以,他不清高也沒有別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