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3)(1 / 3)

再談保留因為講過劉庚生的罪名,就想到開口和動筆,在現在的中國,實在也很難的,要穩當,還是不響的好。要不然,就常不免反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舉幾個例在這裏――十二年前,魯迅作的一篇《阿Q正傳》,大約是想暴露國民的弱點的,雖然沒有說明自己是否也包含在裏麵。然而到得今年,有幾個人就用"阿Q"來稱他自己了,這就是現世的惡報。

八九年前,正人君子們辦了一種報(1),說反對者是拿了盧布的,所以在學界搗亂。然而過了四五年,正人又是教授,君子化為主任(2),靠俄款(3)享福,聽到停付,就要力爭了。這雖然是現世的善報,但也總是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不過用筆的人,即使小心,也總不免略欠周到的。最近的例,則如各報章上,"敵"呀,"逆"呀,"偽"呀,"傀儡國"呀,用得沸反盈天。不這樣寫,實在也不足以表示其愛國,且將為讀者所不滿。誰料得到"某機關通知(4):禦侮要重實際,逆敵一類過度刺激字麵,無裨實際,後宜屏用",而且黃委員長(5)抵平,發表政見,竟說是"中國和戰皆處被動,辦法難言,國難不止一端,亟謀最後挽救"(並見十八日《大晚報》北平電)的呢?……幸而還好,報上果然隻看見"日機威脅北平"之類的題目,沒有"過度刺激字麵"了,隻是"漢奸"的字樣卻還有。日既非敵,漢何雲奸,這似乎不能不說是一個大漏洞。好在漢人是不怕"過度刺激字麵"的,就是砍下頭來,掛在街頭,給中外士女欣賞,也從來不會有人來說一句話。

這些處所,我們是知道說話之難的。

從清朝的文字獄(6)以後,文人不敢做野史了,如果有誰能忘了三百年前的恐怖,隻要撮取報章,存其精英,就是一部不朽的大作。但自然,也不必神經過敏,預先改稱為"上國"或"天機"的。

五月十七日。

注釋:(1)正人君子們辦了一種報指胡適、陳西瀅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在北京創辦的《現代評論》周刊。陳西瀅曾在該刊第七十四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八日)發表《閑話》一則,誣蔑進步人士是"直接或間接用蘇俄金錢的人"。"正人君子",是當時擁護北洋政府的北京《大同晚報》對現代評論派的吹捧,見一九二五年八月七日該報。

(2)正人又是教授,君子化為主任陳西瀅曾任北京大學英文學係主任兼教授、武漢大學文學院長兼教授。胡適曾任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並於一九三一年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

(3)俄款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革命成功後,蘇俄政府宣布放棄帝俄在中國的一切特權,包括退還庚子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一九二四年五月中蘇複交,兩國簽訂《中俄協定》,其中規定退款除償付中國政府業經以俄款為抵押品的各項債務外,餘數全用於中國教育事業。一九二六年初,《現代評論》曾連續刊載談論"俄款用途"的文章,為"北京教育界"力爭俄款。九一八事變後,國民黨政府以"應付國難"為名,一再停付充作教育費用的庚子賠款,曾引起教育界有關人士的恐慌和抗議。

(4)某機關通知指黃郛就任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後,為討好日本而發布的特別通知。

(5)黃委員長即黃郛。

(6)清朝的文字獄清代厲行民族壓迫政策,曾不斷大興文字獄,企圖用嚴刑峻法來消除漢族人民的反抗和民族思想,著名大獄有康熙年間莊廷?《明書》獄;雍正年間呂留良、曾靜獄;乾隆年間胡中藻《堅磨生詩鈔》獄等。

"有名無實"的反駁新近的《戰區見聞記》有這麼一段記載:"記者適遇一排長,甫由前線調防於此,彼雲,我軍前在石門寨,海陽鎮,秦皇島,牛頭關,柳江等處所做陣地及掩蔽部……化洋三四十萬元,木材重價尚不在內……艱難締造,原期死守,不幸冷口失陷,一令傳出,即行後退,血汗金錢所合並成立之陣地,多未重用,棄若敝屣,至堪痛心;不抵抗將軍下台,上峰易人,我士兵莫不額手相慶……結果心與願背。不幸生為中國人!尤不幸生為有名無實之抗日軍人!"(五月十七日《申報》特約通信。)這排長的天真,正好證明未經"教訓"的愚劣人民,不足與言政治。第一,他以為不抵抗將軍(1)下台,"不抵抗"就一定跟著下台了。這是不懂邏輯:將軍是一個人,而不抵抗是一種主義,人可以下台,主義卻可以仍舊留在台上的。第二,他以為化了三四十萬大洋建築了防禦工程,就一定要死守的了(總算還好,他沒有想到進攻)。這是不懂策略:防禦工程原是建築給老百姓看看的,並不是教你死守的陣地,真正的策略卻是"誘敵深入"。第三,他雖然奉令後退,卻敢於"痛心"。這是不懂哲學:他的心非得治一治不可!第四,他"額手稱慶",實在高興得太快了。這是不懂命理:中國人生成是苦命的。如此癡呆的排長,難怪他連叫兩個"不幸",居然自己承認是"有名無實的抗日軍人"。其實究竟是誰"有名無實",他是始終沒有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