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十幾日,沒有韓世奇的一點兒消息。他生氣了?還是薊州糧鋪的事情確實沒有處理完?自他離開那天起,我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從阿桑揶揄取笑中我意識到我是在意他的,心裏也是想念他的。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喜歡。我喜歡韓世奇!
“小蠻,真生氣了。”阿桑一臉緊張地望著我,“我剛才逗你玩呢,少爺他……”
我猛地起身,望著滿園春色,一掃幾日來心中的陰霾:“阿桑,我們出園子去糧鋪轉轉,瞧瞧我做的木馬流車到底管用不管用。”
見我臉上表情由陰雲密布直接變成豔陽高照,阿桑滿臉驚訝:“你沒生氣啊?”
“我為什麼要生氣?”我笑著步出湖心亭子,沿著虹橋緩步前行。
阿桑跟上來:“你沒生氣幹嗎一臉不痛快的樣子。”
“我在想事情啊。”
“想什麼事情?”
“就不告訴你。”
“說來聽聽嘛!”阿桑一臉壞笑,“是不是跟少爺有關?”
被猜中心思,我臉上一熱,嘴上卻逞強:“跟你家少爺沒有關係,我在想,以後哪家的男兒有福氣能娶到我們阿桑。”
阿桑羞得滿臉通紅:“臭小蠻,誰要你操心。”
我笑著出了園子,閑閑地朝前逛。阿桑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嘴角噙著絲笑瞥她一眼,她快速打量了一眼周圍:“你若再胡說八道,我就……就……”
我故意逗她:“就什麼?”
她咬牙哼了一聲:“不管怎麼樣,隻要你走出園子,我就會一步不落地跟著你。”
韓世奇找我一夜的事在寒園引起不小的轟動,現在阿桑和韓伯看我很緊,兩人理由充足,他們少爺不在期間,他們要保護我的安全。聽阿桑這麼說,我也隻有歎氣的份。
阿桑狠狠地瞪我一眼:“少爺自小到大都是從容雅致的,從未在外人麵前失態過,那天夜裏少爺真的慌了,召集園子裏所有的男丁外出找你後,他和阿風整夜都在燕京城裏轉,生怕你出意外。”
這事確實是我理虧,我底氣不足地為自己辯解:“人家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
“可不是好好的嘛,當街和於越王府小王爺拉拉扯扯。”阿桑越說越理直氣壯。
這事沒法解釋清楚,況且這裏麵還牽扯到我娘。我隻得求饒:“都是我的錯。阿桑姐姐,你就饒了我這次吧。”
“不準叫我姐姐。”阿桑大驚失色。
“那你以後不準再提這事。”無意間看到水潤月妝的房門竟然是關著的,我心中一動,大白天不開門做生意,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阿桑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聲音裏全是惋惜:“聽說水潤月妝要關門不做了,這麼好的生意,可惜了。”
娘親已走十餘日,現在應該已到汴梁,紫漓現在關鋪子,莫不是幽月宮已有消息傳來。他們會怎麼處置娘親,娘親現在怎麼樣了?我覺得有必要去找紫漓,於是,走進胡同裏,輕叩院門,過了好一陣子,院門才被打開。望著眼前滿頭銀絲的老婦,我心裏一沉:“這裏的人呢?”
老婦雖老,但也耳聰目明,她很不滿意我的問話:“老身不是人。”
我心中焦急,哪有心思和她磨嘴皮子:“婆婆別生氣,是我說錯話。我想問的是,這座院子的原主人。”
老婦很不耐煩:“你們到底要找何人?”
“紫漓姑娘可在?”
她渾濁的眼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小姐請鋪中的姑娘們出去了,在一起這麼多年,突然之間要散了,舍不得。”
看來紫漓要走已是確定。我心跳如擂鼓,卻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老人家,這鋪子生意興隆,估計可日進鬥金,為何要關了?”
老婦眼中冷光一閃:“知道我家小姐閨名的人,想來也是小姐的朋友。是小姐的朋友就應直接問小姐,幹嗎來套我這老婆子的話。”說完,竟不等我再開口,憤然關門。
阿桑被老婦的態度惹惱,掄起拳頭就要砸門。我趕緊製止,她收回拳頭,悻悻地道:“小的古怪,老的也古怪。”
我心情沉重,走出胡同站在街上環顧四周,想知道紫漓去哪裏宴請鋪中眾人。
阿桑隨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小蠻,這水潤月妝的紫漓,雖看似柔柔弱弱,但渾身上下卻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這種生意人極少,和少爺有點兒相像。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主動與你拉近,不僅送你飾品,而且還可隨意調換。”
紫漓做生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還是另有隱情?如果另有隱情,又會是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現在這節骨眼我也確實沒心思去多想:“附近可有清靜點兒的酒樓?”
阿桑指指前方:“順著這條路一直向前走,走到頭左拐,臨湖有家翠屏小築。小蠻,你不會是想去找那個叫紫漓的女人吧?”
“阿桑,別問了。”
阿桑見我的情緒突然間又變低沉,體貼地跟在身邊,不再開口。兩人一路前行,走到湖邊已見不著商鋪攤販,附近極是清靜。
見湖四周都是獨門獨院,而且那些院子規模都不小,盯著湖邊楊柳下坐著幾個垂竿釣魚的老者,我心裏有些納悶:“這些人衣著華貴,應該是北奴人。這裏到底是個什麼所在?”
阿桑壓低聲音:“他們都是北奴貴族,被太後奪權之後遷移至此,他們不管世事,隻需縱情享樂。”
原來這些就是當年企圖逼迫當今大王宇文隆緒下台的人。我搖頭輕笑,投目望著不遠處的翠屏小築,它位於兩路相交的一角,一麵臨路,另一麵臨路又臨湖。位置極佳,既不喧鬧,又立於豪門富戶之間。我在心中暗暗稱歎,這主人心思極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門,一個衣衫潔淨的小二笑麵迎來:“兩位,是樓上雅間,還是樓下閣間。”
所謂閣間,其實是桌與桌間以矮屏隔開,坐下是獨立的一個單間,站起則可看見隔壁相鄰的桌子。我四下打量,樓下並沒有她們。
小二察言觀色,殷勤地引領我們往樓梯邊走。我和阿桑跟著上樓,卻發現樓上房間都是關著門的,想找人隻能挨間去敲門,心裏正為難,右邊一個雅間房門突然打開。四目相望,眼睛紅紅的小婢愣了:“小蠻姑娘。”
我心裏一喜,這小婢正是紫漓的貼身小婢:“你家小姐可在?”
紫漓應聲而出。她身上仍是淡淡的紫色,隻是,這次的紫是不同於往日的紫,淡淡的像是氤氳著清晨紅日初升前最後將要消逝的輕霧一般。
紫漓微微一笑,道:“真巧。”
我掩飾住內心的不安:“確實夠巧。”
紫漓靜靜望著我:“水潤月妝要關門了。”
“我剛才路過那邊,確實沒有開門。”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問我想問的。
紫漓眼裏閃過一絲苦楚,交代小婢:“我和小蠻姑娘有話要說,替我好好招待阿桑姑娘。”
阿桑看向我,我點點頭,阿桑不放心:“我還是跟著你吧。”我搖搖頭,她無奈跟著小婢走進雅間。
尋了個無人的雅間,我們臨窗坐下,我沉默地盯著她的眸子,直奔主題:“你姑母可尋到了?”
她靜靜回望著我,唇邊慢慢漾出絲笑:“你很關心此事?”
我笑著點頭:“你的吊墜讓別人誤會我是東丹王後人,我當然關心。你剛才說鋪子要關門,若不是你尋著了人,還會有什麼理由?”
她斂了笑,苦笑著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應該無人認得那個墜子,不知我說得可對?”
我點點頭:“確實是老夫人認識。”
她再次苦笑:“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尋到的。”
她言語之中隱蘊懊惱不甘,我心生不解,娘親已回,她為何如此?是不是她尋到的,有區別嗎?
我凝視著她問:“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在此逗留。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多年,總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將見到娘親、爹爹,理應高興才是。”
娘親、爹爹四個字我咬字清晰,說得極重。她臉色驀地一白,咬唇默忍了一會兒,方抬頭淺淺笑著:“小蠻,我們不需要繞來繞去,何不說個明白,你想問什麼?你又和姑母是什麼關係?”
我斂了笑:“她是不是你尋回的,重要嗎?”
她點點頭,苦笑起來:“重要,重要到可以關係到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尋回的,我就可以脫離幽月宮,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尋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該做的一切。”她的笑凝結在臉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湖麵,許久沒有回神。
我輕歎一聲:“男人們縮起頭來隱身幕後,幽月宮這種做派,不要說一甲子,就是再過百年,也難以成事。你們出生之時,未及享受父母疼愛,便被交於外人撫養,長大成人後隻知幽月宮不知父母,有違人倫綱常。還有女子終生不得嫁人這種宮規,生生扼殺了人的感情,與天理人道相悖。你們努力的結果不外乎有兩種,一是推翻當今大王的統治,但這樣冷血的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體恤黎民百姓嗎?二是無休止的戰爭,除了殃及無辜百姓,傷了同胞,還有其他意義嗎?”
她眼中隱蘊點點淚光:“宮裏女子不分輩分,無論老幼皆以姐妹稱呼,聽宮裏年長的姐姐提起過,第五任宮主宇文青寇是唯一一個嫁了人的,說是嫁,其實是瞞過首領,待首領發覺,已有孕在身的宮主早已不知所蹤。首領盛怒之下頒下一級死令,宮中眾人無論是誰,隻要發現宮主,都可亂劍砍死。宮主武功雖高,身形卻日漸不便,終是不能抵擋宮中眾人追殺,後背中劍墜下了崖。但宮眾並未在崖底發現姑母屍首,首領又頒一令,宮中女子,每三年派出兩人尋找姑母,尋到之人,可脫離宮裏的控製。”
原來娘親受過如此折磨。我心頭一陣難過,想抑住又壓不下去,想摒棄卻怎麼也甩不開。半晌後,方覺得心口鬱積悶氣散去一些,看向她,她眼中淚已隱去,但眸底那絲絕望卻越發讓人心痛。
我道:“首領由東丹王的男人們承擔?”
她點頭:“首領從不在宮裏露麵,所頒下的令也由左右護法分別口授,身份神秘至極,但肯定是東丹王後人。你既已知幽月宮,定是和宮主見過麵,你是宮主的女兒?”
我不否認,也不承認。
她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目光黯淡下來,喃喃自語道:“其實我們心裏都是羨慕姑母的。”
我重重歎了口氣:“既是如此,為何不逃出幽月宮呢?”
她搖頭輕笑:“鴆毒、鋸割、斷椎……這都算得上酷刑,你知道什麼叫開口笑嗎?”
我心中一震,開口笑,名稱雖好,可排在最後麵:“那是什麼?”
她臉上現出驚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撐入,過咽喉直插進肚子裏,人並不會當時死去,那種慘狀……”
我驚恐地“啊”了一聲:“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
娘親竟然回到了這種組織,他們會對娘親怎麼樣?我不應該出穀的。如果我不出穀,娘親仍會默默隱身於山穀之中,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膽如裂開一般,忍不住痛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