孳孳無怠。
──武王《太誓》
那時的長江三峽是什麼模樣，誰也說不清楚。因為在屈原生活的戰國晚期先秦時代寫作的《山海經》裏，還沒有“長江”這個名字。《山海經·海內經》描繪的“西南黑水之間，有都廣之野”，而且有“贛巨人，人麵長臂，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唇蔽其麵，因即逃也”，大概就是講的如今神農架下長江三峽的情景。江水自夔門進入狹窄的三峽後，奔騰咆哮，虎嘯猿啼。巫山神女峰拔兀而起，剌破雲天，江岸峽穀峭壁千尋。那些粗野豪放的駕船背纖的楚民，在江水裏搏鬥，在峭壁上攀爬。威武的山頭，斜坡山足，連著誘人的田野村莊。這裏早有先民開拓，由披著紫色衣服、旗號、官銜的首領管理，山穀裏堆積著糧食。在三峽中部巫山與西陵峽之間的夔州，是楚王國先祖的發祥之地。在這裏一旦出現鸞鳥自由歌唱，鳳凰翩翩舞蹈，定是太平年成。
就在太平之年的某一天，巫山十二峰的青山翠穀間，莽莽林海中，一個年約45歲正血氣方剛意氣風發的漢子，身跨錦緞似的雪龍馬，張弓搭箭，飛奔而來──他就是赫赫威名的楚懷王熊槐。楚懷王身體壯實、胳膊粗大，長著一副傲視天下的紫紅臉膛。他濃眉，寬廣的前額下一雙灼灼逼人的杏仁眼，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厚嘴唇，無處不顯露出他自信和驕縱的性格。前方叢林中一聲猛虎的吼叫，驚得戰馬嘶鳴；一線平地陡起的颶風，隻刮得灌木倒伏，樹葉狂掃，飛砂走石。
嗖地一聲，箭如流星飛出；密林中一頭白額吊睛大虎應聲倒地……
這正是公元前317年──楚懷王十年的那年秋天。
自從六年前，西方的亞曆山大大帝去世，他用武力拚湊起來的地跨歐、亞、非三洲的龐大帝國土崩瓦解，東方的楚國就成為世界第一大國了。當然，這都是今天曆史學家的驚奇發現，楚懷王自己對此也許並不了解。十年前，父王駕崩，年輕的熊槐接替王位，自從執掌地域廣達五千裏，戰車萬乘，兵甲百萬的楚國以來，他懷著並吞六國，一統華夏的夢想，連年征戰，拓疆擴土，廣納賢才──
懷王雄心勃勃。四年，秦惠王開始稱王，接著燕、韓的國君也相繼效尤。懷王雄踞王位後第六年，即派柱國昭陽帶兵攻打魏國，在襄陵大敗魏軍，獲得了八城。又移兵攻打齊國，使齊宣王憂心忡忡。後來秦國派張儀調停，遊說楚、齊、魏三國，在名叫齒桑的地方相會結盟，這才暫時罷息了幹戈。在多年征戰難得的空隙間，恰好這年楚國地麵上多數地方風調雨順，五穀豐收，國泰民安，一片升平景象。楚王一時高興，心血來潮，便興師動眾，讓臣僚陪同來楚國發祥之地的巫山、夔州巡獵。此舉一來可以向天下炫耀他的文韜武略，二來亦可體察夔巫之地的風俗、民情。
上官大夫靳尚跳下馬背，來到懷王跟前。這個比楚懷王稍為年輕幾歲的矮矮胖胖的上大夫，接過懷王的馬韁，拍著馬屁股說道：
“大王，自從三皇五帝，乃至文武周公，誰有您這等臂力？這等眼法？這等利箭？沒有哇，沒有！相傳後羿王箭射九日，始得天下和煦，風調雨順，萬民永昌；現如今大王一箭射殺猛虎，這不光是臂力、眼法、箭法之曠古未有，後無來者，這還是一個大大的吉兆哇，大王，這是大大的吉兆！”
群臣紛紛下馬，攙扶著懷王下了坐騎。年過半百，已是白發長髯的柱國昭陽，趨前一步緩緩說道：“大王，此次您親臨夔巴巫山一帶圍獵，老臣見大王躍馬揚鞭，雄姿英發，又如見當年先王禦駕親征，橫掃吳越，鯨吞陳、蔡無往而不勝的歲月。誠如靳尚所言，大王一箭斃虎，此乃天象也！”
懷王身穿淺絳色起花滾邊長袍，腰束黑帶，腳蹬本色牛皮靴，頭戴高高的玄色雙拱形王冠，滿身王者氣派。他躊躇滿誌地率群臣朝猛虎倒下的密林走去，又忽地停步，卻轉回頭朝柱國昭陽問道：
“此乃天象？”
“臣以為是。”柱國昭陽連連點頭。
“既然如此，”楚懷王頓了一頓，衝身披犀兕皮甲，頭戴鋼盔年方三十幾歲的大將軍屈丐道，“屈將軍，你去把那頭死虎扛來。”屈丐應聲走後，懷王又轉身對年近花甲的太卜鄭詹道：“太卜鄭詹，你何不結草折竹占卜一卦？”
“是，”太卜鄭詹回應，“臣，立卜！”
與懷王同年且得到懷王青睞的滑稽大臣蒙優，興衝衝地用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請群臣武將站到圈子外麵，好讓太卜鄭詹占卜。
重巫風“隆淫祀”的楚懷王，也莊嚴地站在一邊，觀看太卜鄭詹的所謂“十茅卜”。太卜鄭詹令隨從的巫師折來“靈草”，靈草在地上搭個十字架，然後鄭詹手執兩根細繩，繩子一端係兩竹片，再將細繩係著的竹片擲地，根據竹片落地的陰陽俯仰，來判斷吉凶。滑稽大臣蒙優急不可奈地催問道：“太卜，卜得結果如何？”
太卜鄭詹默默神，無比莊重地跪了下來，向楚懷王稟告道：“大王，此乃大吉之卜，主大王將得賢臣輔佐天下！”
懷王自言自語地說：“得賢臣輔佐天下？誰是賢臣？”
三乘坐騎跚跚來遲。
“啊──”蒙優揶揄道，“輔佐天下的賢臣來了。”
眾臣回頭張望：“在哪？”
蒙優用手一指，養尊處優弄得身子鼓鼓囊囊全是一堆肉的令尹子椒、莫敖昭朋和司馬景書，幾乎是在家臣仆役的抬舉拖拽下才弄下馬背。他們都是六十以上的老人了，跌跌撞撞來到人圈之中，氣喘噓噓老眼昏花，還沒認清誰是大王，莫敖昭朋就跪倒在滑稽大臣蒙優的跟前，雞啄米般地磕著頭。
“大，大王，”莫敖昭朋上氣不接下氣地，囁嚅道，“恕老臣無，無能，跟不上大王的禦駕──大，大……大王如……如往昔駕龍輦鳳車，追，追日的誇父，誇父追日，遺遺遺遺下鄧林；大王出，出獵，山搖地動……”
滑稽大臣蒙優大笑不止地將莫敖拉了起來，哂笑道：“莫敖大人，您磕頭磕錯了廟門，蒙優受之不起，卻之不恭。”
懷王樂得捧腹大笑，感慨不已地說：
“此次行獵於夔巫之地，見祥雲吉兆，主寡人將得治國賢才，爾等務必細心察訪，如遇賢能，立即保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