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穀知音(1 / 3)

周雖舊邦,

其命維新。

──《詩經·大雅·文王》

楚懷王隨宋玉、景差等人來到伏虎山麓。溪水在這裏掉下高崖,形成一道彩虹似的瀑布,爾後突然變得像羞澀的鄉女,溫柔地一步一回頭地朝前緩緩流去。懷王讓兩名衛士和坐騎留在溪澗這邊,兀自跟著小青年踏著溪流上的石頭來到“洞辟書堂”外的石坪裏。在那棵老金桂樹下,宋玉打算入洞通報,被懷王手勢止住。懷王環顧四周,喟歎地說:“嗬,此處深邃靜謐,流水潺潺,暗香浮動,果然是個讀書用功的好處所。昔日楚國有鬼穀子在上蔡名叫鬼穀的山間潛心攻讀,創縱橫家之學,如今在七國遊說合縱、連橫的蘇秦,張儀,便是鬼穀子的高足弟子。”

宋玉疑惑地瞅著客人,黠問道:

“你不是打獵的?”

“嗬,”懷王嗬嗬笑道,“怎見得?”

“你雖不及我家先生──”宋玉打量再三地說,“不過,你也還算得是有滿肚子學問了。”

楚懷王笑笑,瞅著綠蔭掩映的洞口,裏麵似有低吟慢唱之聲傳來,他左瞅瞅,右瞄瞄,準備往裏走去。武大三粗的景差,卻像個武士般地攔住懷王道:“先生用功的時候,從不喜歡外人打擾。”

“啊──”懷王故意往裏蹭著,“不妨事,我來了自然歡迎。”

“你們是老朋友?”

“嗯,”懷王大聲說,“你知道什麼叫一見如故嗎?”

洞裏傳來屈原的聲音:“景差,是誰來了?”

“是個打獵的。”

“不,”宋玉更正說,“是位遊學先生。”

懷王朝裏麵拱拱手道:“啊,打擾了。”

細瘦白淨,豐神朗秀,長九尺,好奇服,頭戴切雲冠,長袍拽地,腰佩陸離劍的年青屈原,從洞中走了出來,用了孔夫子一句套話對來訪者表示歡迎:“啊!歡迎,歡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屈原當年25歲,長得高挑,俊秀,氣質倜儻,瀟灑。懷王一見,並不是預想中紅毛野人式的“怪人”,遂滿心高興地說道:“啊!你就是屈原?”

“正是,”屈原拱手作揖,“敢問先生──”

“我這人走遍天下,張口就吃,躺倒就睡,沒人叫過我的姓名……”

“那,就稱大先生了。”

“怎麼叫都可以。”

“大先生請坐。”

懷王與屈原同在洞外石坪裏的石墩上坐下。宋玉、景差等人分立屈原兩側,擺出為大詩人“保駕”的派頭。懷王暗暗竊笑,也就裝模作樣拿出“大先生”的風範哂笑道:“論先生之才,不下蘇秦、張儀,僻居山野,豈不可惜!”

“久居山野,”屈原說,“如虎犢在林,砥礪磨練,豈不樂哉?”

“先生非虎犢,怎知虎犢之情?”

“白馬非馬,你也非我,又怎知我不知虎犢之情?”

“啊哈妙!”懷王大笑,“真乃深諳詭辯之術。不過道聞先生所作《桔頌》,誌在天下,愛國之心,昭然燭明,絕非甘居山野之輩。”

“何以見得?”屈原暗暗一驚。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這不表明你立足楚國,心憂天下,胸懷豁達,不入俗流的高尚心誌嘛!”

“如此說來,先生絕非等閑,”屈原起身朝客人再次拱手道,“今日一見三生有幸,不必勞問尊姓大名,是為知音足矣。”

“痛快痛快,”懷王也大大咧咧起來,“如今楚國正是用人之際,滿朝文武昏庸老朽居多,懷王求賢若渴,先生何不前往晉見?”

“當今天下,七國稱雄,蘇秦論六國以合縱,張儀事秦主張連橫,”屈原沉吟地道,“大王舉棋未定,不足以謀。”

楚懷王嗆了一口,頓了頓又問:“先生以為合縱好呢,還是連橫妥當?”

“縱合則楚王,橫成則秦帝。”

“請先生不妨說得更詳細一點。”

屈原慷慨激昂,娓娓道來:

“韓,天下之咽喉。魏,天下之胸腹。趙,中央之國。韓國的優勢在於兵精糧足,魏國的優勢在於人口眾多,趙國的優勢在於民氣剽悍。三國如能同心同德,它們的力量足以自衛。無奈它們總是離心離德,群龍無首。倘若楚王為盟主以團結三晉,東聯強齊,則秦必敗!”

“依先生之見,楚國的敵人隻有秦國了?”

“秦號稱虎狼之國,”屈原胸有成竹,侃侃而談,“貪得無厭,虎視眈眈。而三晉、東齊坐享安樂,不能禦敵,更談不上稱霸中原……”

“高見,高見!”懷王點頭稱許。

山上吆喝陣陣,靳尚,柱國昭陽等大臣尋跡而來。靳尚喘著粗氣,站在溪那邊納頭便拜:“大王,你讓我們找得好苦。”

眾臣陸續下馬,過溪,來到石坪裏。

屈原見狀,恍然大悟,立即起身,領著他那幫學生,整冠大禮參拜,齊呼:“不知大王駕到,庶民學子多有得罪。”

“起來,起來。”懷王摯愛地拉起屈原,麵向各位臣屬鄭重其事介紹說,“各位,我給大家引見一位奇才,這就是大詩人屈原。”

“我是古帝高陽顓頊的子孫,”屈原激動地自我介紹說,“先祖是楚國的貴族,伯庸是我已故的父親,正當寅年寅月寅日那天我降生人世。這是一個吉祥的日子,所以先父賜給我相應的美名:給我取名叫‘正則’,給我取字叫靈均。正則是平,靈均為原,意思是要我做個‘寬廣平正’之人。”

楚懷王大笑道:“好一個‘平正寬廣’的屈原,本王早有意招你進宮。眼下正值強楚興邦之際,也正是用人之秋,本王封你為大夫,令尹子椒、柱國昭陽,你們看怎麼樣?”

柱國昭陽略略拱手說:“大王求賢若渴,惜才如金,大王明鑒!”

令尹子椒走到跪著的屈原跟前,近視一般臉對臉,鼻子對鼻子看了老半天,回頭對著楚懷王,很難相信地道:“大王,您要封這個毛頭小子為大夫?大夫就是上等貴族的身份了呀,這麼個嘴巴沒毛的──”

蒙優揶揄道:“你忘了太卜鄭詹的卜筮‘天賜賢臣’?”

懷王走到令尹跟前告誡說:“屈姓乃楚之貴族,國之強宗。屈公子雖世居山野,遠避塵囂,卻獨立不遷,秉德無私,堪比古之伯夷、叔齊,不可小看。”

“是,是……”老令尹也隻得連連點頭。

群臣嘀嘀咕咕:“他也是‘天賜賢臣’?”

“屈原兄弟,”護駕的屈丐將軍走了過來說,“還不快快謝過大王!”

屈原再次跪拜後,屈丐將他攙扶起來,並一一介紹伴駕懷王身邊的群臣:“這是令尹子椒,這位是柱國昭陽,這是司馬景書,這是莫敖昭朋,這是太卜鄭詹,這位是上官大夫靳尚,這位是──”

滑稽大臣蒙優將屈丐攔住,自我介紹說:“在下蒙優,乃大王之愛貓也;這位上官大夫──”指著靳尚一板正經地,“乃大王之愛犬喲!”

群臣哄笑,屈丐詰問蒙優:“此言怎說?”

滑稽大臣蒙優嬉笑道:“蒙優生性懦弱,脾氣溫和,在大王跟前故作天真,無非逗大王一樂,故自比愛貓。這位上官大夫可就不同了,他深得大王親信,本事不大,官位不高,卻敢於在令尹子椒這個老頭子跟前,在開疆拓土功勞蓋世的柱國昭陽跟前指手劃腳,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偷偷地咬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