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楚魂楚魄為鬼雄(1 / 3)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為鬼雄。

──《國殤》

楚國人迷信鬼魂。自從細腰女夔柳——那個可憐的剛當上王貴妃沒幾天的女孩被割去鼻子,黃昏匝月或天陰雨濕霧氣迷茫的時候,她以黑紗遮麵在細腰宮和雨台山一帶四處遊蕩,那黑影若隱若現飄忽不定,那歌聲悲慘淒厲讓人一聽肝膽俱碎……不知底細的小民百姓偶爾見了,聽了,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撞著活鬼。於是,細腰宮、雨台山鬧鬼一傳十十傳百便在郢都城傳揚開來。每到黃昏或不好的天氣,誰都不敢前去雨台山下更不敢去細腰宮附近走一走了,細腰宮也便變得更加寂寞淒涼。

莊蝶姑娘來到細腰宮,自然給這座墳墓般的冷宮帶來了些許生氣。那天,以黑紗遮麵的夔柳渾身患瘧疾似哆嗦地站在大殿裏,用一種怪怪的聲調問莊蝶:“這麼說,是屈大夫派你來這裏的?”

“是的,”莊蝶囁嚅地道,“我已走投無路,請求姐姐收留我。”

“在我這兒你就放心好了,”黑紗下麵的嗓音開始是清脆而溫柔的,“他們拿我不當人,我早就變成了鬼──山鬼!我很高興,隻有鬼才叫他們害怕,到我這兒來,我們一起來做鬼,啊──”她怪模怪樣地跳躍,嗷叫。

莊蝶先是恐懼,害怕,而後平靜下來,轉而格格地發笑。她模仿細腰女,伴隨著細腰女跳躍扭動,踏歌狂舞……

自從披上黑紗──那割鼻的劇痛像雷擊過去以後,夔柳的肉體和靈魂便都死去,隻有歌舞──從夔姓樂師祖先血液裏流傳下來的粗野奔放的歌舞,仿佛才能維係她的靈魂的某一部份的存在。她生活在歌舞,在叢山峻嶺的家鄉和屈平哥為她創作的《山鬼》的無窮懷念與回憶之中。屈平哥是她短暫卻又美好的少女時代的良師和錚友,知音與愛侶。他知識淵博,甚至精通五音、韶樂、武舞、楚音和九歌。他常說,音樂是陶冶一個人的性情治理好一個國家至關重要的事情。太平盛世的音樂,是平安而和樂的;衰亂之世的音樂,是怨恨而憤怒的。五音中的宮聲最為低沉穩健,就像總領天下的君王;商音剛正堅實,就像執法的司寇大臣;角聲高低輕重適中,有如循規蹈矩的子民百姓;徵音輕揚柔和,就像漫天飛雪;羽音微微,有如流水潺潺。

記得有一次,屈平哥跟她談起晉國樂師師曠的故事:說衛靈公在濮水之上聽到鬼神彈奏的樂曲,他讓師涓記了下來。到了晉國,晉平公設宴於施惠之台,衛靈公讓師涓彈奏濮水之曲。彈了一會兒,師曠按住琴說:“不要彈了,這是從前師延獻給紂王的靡靡之樂;後來武王伐紂,師延逃往東方,在濮水自盡,如果能得到這支樂曲,一定在濮水之上。凡聽這種樂曲的一定會遭殃。”晉平公酷愛古樂,堅持要把樂曲聽完,還叫師曠彈了一曲黃帝時大舉合祭鬼神的音樂。師曠彈了第一段,有白雲從西北方湧起;彈到了第二節,驀地烏雲滾滾,暴雨驟至,把屋瓦都掀翻了,晉平公嚇得鑽到了桌案底下。從此,晉國連續發生大旱災,三年寸草不生,差一點把國家亡了……

懷王的昏庸無道,把她和屈平哥活活拆開,將她割鼻,打入冷宮不說,還將平哥這樣好的大臣一貶再貶,逐出王宮。這使她想起師涓彈奏過的濮水之曲和師曠演奏過的黃帝大舉合祭鬼神的音樂。

師涓的濮水之曲夔柳沒有學會,師曠驚天地泣鬼神的黃帝大舉合祭鬼神的樂曲,她從屈平哥那兒有所耳聞。莊蝶來到後沒幾天,她就常常撫琴,滲入自己的生平遭際和對屈平哥厄運的憤憤不平,嚐試著撥弄《鬼魂之曲》:

鬼魂啊,鬼魂啊!

君王無道多有枉鬼,

國運衰殆處處冤魂;

枉鬼冤魂在黑夜飄零。

鬼魂啊,鬼魂啊!

美女怎成行屍走獸?

忠臣何以貶逐出宮?

征戰的將士憂心如焚……

遠在丹陽、武關征戰的楚軍將士,連日來東征西討,戰鼓嘭嘭,號角淒淩,幹鉞羽旄,旌旗簏簌。身披犀兕盔甲的柱國昭陽橫槍躍馬,屈丐大將軍橫搠縱馬,戰車動地,喊殺聲震天。在屍體狼藉的疆場上,楚軍與秦軍短兵相接,浴血奮戰。大將軍屈丐手起刀落,將一秦裨將斬下馬來,人頭滾落,血噴山野。秦兵潰退,楚軍乘勝掩殺,旗開得勝。柱國昭陽胳膊一揮,楚軍的馬蹄踏過秦兵的屍體,倒地的戰旗……

秦軍鳴鑼收兵,緊閉武關。

月夜。楚軍柱國昭陽的軍營大帳裏,老將軍獨自在開心地喝酒,玩賞那些堆滿一地的戰利品。親兵進來跪報:“老將軍,外麵有人求見。”

“何人?”柱國昭陽停住了手中的酒樽。

親兵說:“他自稱陳軫,說是老將軍的熟人。”

柱國昭陽自言自語:“陳軫?這個朝秦暮楚,朝楚暮秦的家夥,半夜三更跑來幹什麼?”對親兵道,“放他進來!”

“是,遵命。”一會兒,親兵引陳軫走入大帳。陳軫熱情地拱手行禮道:“老柱國,老將軍,別來無恙?”

柱國昭陽朝親兵揮揮手,親兵退下,他衝陳軫不冷不熱地說:“天下說客,數陳大人機巧善變,剛當過楚國客卿,又做了秦國大夫,現在不知在哪國高就?什麼風把你吹到軍營裏來了?”

陳軫坦言:“老夫從秦國而來。”

“啊!”老柱國不無譏諷地笑道,“是刁奸巨猾的樗裏疾派遣來的?”

“老將軍,”陳軫“朝楚暮秦”是為投明主,他無所謂地一笑,以問作答,“願聞楚國之法,破軍殺將者何以貴之?”

“其官為上柱國,封上爵執圭。”

“還有更高貴的嗎?”

“封為令尹。”

陳軫似是隨意卻又滿懷機心地說:“老將軍早就是上柱國,也做過令尹,這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個小故事:有人端了一杯酒,對幾個朋友說,數人飲此,不足;請就地畫蛇,蛇先畫成者獨飲此杯。先畫成蛇的端起酒說,我還能畫足。足畫成了,後畫成的卻奪了他的酒說,蛇本無足,畫了足就不是蛇了,酒該我喝。這就叫畫蛇添足。老將軍征戰一生,破陣殺將,功莫大焉。現在老將軍揮師攻秦,打贏了,沒有加封;打輸了,身死爵奪,你就毀了。這是不是也叫畫蛇添足?”

“畫蛇添足?”柱國昭陽一震。

“我看老柱國不如引兵而去,擁兵自重,此為‘持滿之術’,完全沒有必要自己往火坑裏去跳也。”說完,陳軫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