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求支援 第四十五章 給我一支槍
當兵兩年有餘,卻從沒有摸過真正的槍。操練時,他握著木頭刻成的步槍,演習軍操或者刺殺;打仗時,他的腰間,永遠插兩顆醜陋的木柄手榴彈。兩顆木柄手榴彈,那是他的全部裝備。
部隊一百多人,槍卻隻有三十多杆。三十多個人趴伏在戰壕裏,像托著嬌嫩的嬰兒般托著自己的槍。他們眯起眼,拉一下槍栓,射出一顆子彈。子彈慢悠悠飛向敵群,翻著跟頭,有氣無力,他想也許用兩根手指就可以將它們輕易捏住。可是那畢竟是槍。步槍。漢陽造老步槍。真正的槍握在手裏,人就有了膽子,就敢把腦袋探出壕溝,就敢眯起一隻眼睛瞄準,就敢一邊射擊一邊罵粗話,就敢像一名真正的打仗的士兵。
哪像他,塞在人縫裏,胡亂地將兩顆手榴彈甩出去,仗就打完了,人就撤回來。他的戰鬥永遠隻有幾秒鍾。手榴彈就像兩隻爆竹,嘭嘭,炸開,擊起一縷塵煙。他的手榴彈隻能炸死一隻螞蚱,或者將一棵車前草連根拔起。
持槍的士兵不斷死去,後麵的人不斷補充上來。將步槍從死去士兵的身體下抽出來,端平,眯起眼,拉一下槍栓,他就成了槍的主人。卻永遠沒有他的份,長官說他是新兵,打不準,子彈金貴著呢。他當了兩年兵,卻還是新兵,他不服。他不服也沒有辦法。操練時他的雙手永遠握一杆木槍,打仗時他的腰間永遠插兩顆手榴彈。
他擠進人縫,甩出一顆手榴彈。手榴彈砸上對方的頭盔,高高彈起,掉落地上。落到地上的手榴彈刺刺冒著青煙,他傾起耳朵,期待一聲酣暢淋漓的爆響。然那手榴彈像一位垂死的老人,青煙喘盡,再也不見動靜。他探出腦袋,又將另一顆手榴彈使勁甩出。手榴彈在空中炸開,彈片四濺,卻靜止著,遲疑著不肯落下。
他撤了回來。
半小時後他再一次衝上去。長官告訴他防線被撕開一條口子,需要他們頂上去。仍然在腰間插兩顆手榴彈,仍然貓著腰,仍然約等於赤手空拳。兩顆手榴彈很快扔出,將地麵炸出兩個白色的小點。敵人如潮水一般湧上來,他們的呼吸聚集成一股強勁的颶風。他戰戰兢兢地縮回戰壕,他看見遍地的殘肢斷臂。他看見一杆槍。
真正的槍。老槍。盡管那支槍已經被打得滾燙,盡管槍膛裏隻剩一顆子彈,但那畢竟是一杆真正的槍。他把槍攥到手裏,手指扣緊扳機;他牙關緊咬,眉毛上揚;他大吼一聲,猛然起身!他無奈地發現,對方已經衝進了戰壕,他的天靈蓋,早被黑洞洞的槍口頂住。
沒來得及開槍,槍就被繳獲,他就成了俘虜。
他被重新整編,成為對方隊伍裏的一員。可是他仍然沒有槍,現在的隊伍,並不比原來的隊伍強多少。他穿著嶄新的軍裝操練,手裏提一杆燒火棍般的木槍。打仗時,屬於他的,仍然是插在腰間的兩顆手榴彈。手榴彈丟出去,他的仗就打完了。屬於他的戰鬥,永遠隻有幾秒鍾。
他認為,他活一輩子,他當兵一輩子,也不可能摸到一杆真正的槍,更不可能殺死一位真正的敵人。
夜裏他們遭了埋伏。對方將他們逼近一片麥田,靶子一般瞄著打。
他們開始了慘烈的突圍,前麵的兵被打倒,後麵的兵衝上去;前麵的兵再被打倒,後麵的兵再衝上去。屍體堆成小山,他們爬上屍山,勇往直前。兩顆手榴彈早已扔出,他的武器隻剩下牙齒。他胡亂地突圍,胡亂地逃跑,胡亂地向前或者向後,胡亂地在原地轉著絕望的圓圈。一顆子彈射穿他的下頜,又一顆子彈咬中他的髖骨。他跌倒在地,狗一樣爬。
一顆手榴彈在他的麵前爆炸,彈花炸開,黑色的彈片直直切向他的喉嚨。他伸出手,空中將兩片彈片俘獲。那是兩片圓形的彈片,就像兒子的眼睛。
他的隊伍被打散,突圍者寥寥無幾。他的周圍撂滿戰死的士兵,他們的鮮血讓土地變得肥沃並且黏稠。他的身體動彈不得,血汩汩地流。
他號哭不止。
一位士兵蹲在他的身邊,饒有興趣地看他一點一點地死去。突然士兵認出了他,大驚失色。士兵邁前一步,用腳碰碰他的腦袋,說,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你有什麼要求?
他閉起眼睛喘息。少頃,他說,能不能讓我,摸一下你的槍?
士兵愣住。士兵愣了很久,說,開什麼玩笑?然後起身,離開。士兵把槍背在身後,步槍,老步槍,漢陽造老步槍,木柄,無準星,槍管扭曲成蛇,似乎已經盤上士兵的身體。
他將那杆槍狠狠地看了兩眼,然後,從眼睛裏流出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