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耕的法則之下,中華民族繁衍不息;在漢字的演變中,田字旁、雨字頭、米字旁為我們勾畫了一幅農耕長卷。為什麼從力的字多為褒義?為什麼雨字頭決定了一年四季天空、大地的麵貌?為什麼米字旁裏有著是非的觀念?這一切跟四時有關,跟土地有關,跟倫理有關,跟農耕有關。當我們循著偏旁部首走回去,也許就觸摸到了溫暖樸素的農耕文明。
自古以來,中國就是個農耕大國。即使是到了都市化、城鎮化的今天,農民還占中國人口的大多數,農業在國民生活中仍然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我們還應該回望過去,從頭看看“農”字對中國人到底意味著什麼。
《說文解字》上講:“農,耕也。”“農”的甲骨文字形,上麵像是樹林的“林”;到了小篆字體中,“林”就演化成了田地的“田”。其實,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從山林走向田野,農耕文明應運而生,由“林”到“田”的變化就代表了這樣的一個過程。《漢書·食貨誌》上說:“辟土植穀曰農。”開辟土地,種植穀物,這個過程就叫農耕。
而無論是甲骨文還是小篆,“農”字的下麵都是時辰的“辰”字,即使是繁體字的“農”,也還有這個“辰”字。那麼,“農”字裏麵為什麼會有“辰”呢?這就需要我們從“辰”的本初意義上來了解。
“辰”這個字,甲骨文畫得惟妙惟肖,其實它就是一個大蚌殼,可以用來當勞動工具。這麼一個扁平的東西,用來除草就很方便。“辰”的小篆字體,看著就像經過加工的農具了。由此來看,“辰”的本義,就是用蚌殼磨出來的農具去除草。當然,在金屬農具產生以後,就失去它的本義了。
後來,“辰”字就變成了時間計量單位了。“子醜寅卯,辰巳午未”,“辰”在十二地支“注釋1”裏排第五位。古人把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從淩晨子時開始,每個時辰等於兩個小時,辰時是從早晨七點到九點這段時間。《說文解字》上講:“辰,震也。”它是有震動(震、振在古時通用)的意思,“三月,陽氣動,雷電振,民農時也,物皆生。”陽春三月,大地陽氣震動,雷電初發,是講有震動,農耕逢時,萬物皆生。
這是一個多吉祥、多有生命力的字啊!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上講:“凡從辰之字,皆有動意。”所以跟“辰”相配的字,都有活動、振動的意思。比如早晨的“晨”字,就是太陽底下,從辰聲。其實在甲骨文和小篆字體中,“晨”字的上麵還不是一個太陽,是兩隻手。上麵是雙手,下麵是農具,要到田裏幹活了,這就是“晨”。所以古人有“日出而作,日暮而息”這樣的說法。一日之計在於晨,早晨的時光,該去幹活了,該去上班了,該去上學了,最好不要在這個時刻還賴在床上。
對於大地的認同,對於大地的歸順,對於大地的致敬,構成了中國農民(也叫莊稼人)最初的信念。
——於丹心語
“辰”字加上一個提手旁,就是振奮的“振”。據《說文解字》講,其實“振”與“奮”是同樣的意思,表示的都是一種昂揚的狀態和動作,比如振翅奮飛。
震動的“震”,從雨字頭,《說文解字》上講:“霹靂,振物者。”天空中的霹靂打下來,帶來巨大的顫動,這叫作“震”。地震一詞,其實用的就是“震”的本義,巨大的震動之意。
如果說最大的“震”是地震,那最小、最浪漫、最溫馨的“震”是什麼呢?我們把女人懷孕分娩的過程叫“妊娠”,這個“娠”字,就是女字旁加時辰的“辰”。《說文解字》上講:“娠,女妊身動也。”當媽媽的人都知道,懷孕中最喜悅的時刻,就是第一次輕微地感覺到胎兒在肚子裏麵動了一下,那一動輕得好像蝴蝶振翅,若有若無。十月懷胎,從胎兒第一次輕微的胎動到分娩,嬰兒在肚子裏漸漸長成人形,這個過程,是女人最大的喜悅和期待。
從“震”到“娠”,從嬰兒的輕微胎動到天地之間的震動,都跟“辰”字有關。那麼,再回到“農”字,下麵從“辰”,上麵不管是“林”還是“田”,還是演化到繁體字上麵這個曲折的“曲”,一直到今天簡化字的“農”,其實都跟二十四節氣有關。所以,我們有個成語叫“不誤農時”。
《孟子·梁惠王》中寫道:“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隻要按照時辰及時進行耕作,糧食就會豐收,吃都吃不完。不違農時,每個時節做什麼都是有規矩的。大家所熟知的《節氣歌》:
“詩詞正文”
春雨驚春清穀天,
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詩詞正文”
三月二十一日前後是春分,太陽直射赤道,所以晝夜等長。夏天最大的節氣是六月二十二日前後的夏至,是陽光直射到北回歸線,白天最長、黑夜最短。九月二十三日前後是秋分,太陽重新回到赤道,晝夜又變成等長。十二月二十二日前後是冬至,太陽直射南回歸線,白天最短、黑夜最長。春夏秋冬就以這樣的節奏,年複一年地循環,這就是農耕的時令法則。
中國的農耕文明不僅追求順應天時,還講究因地製宜,不同的土地耕種不同的作物,尊重大地,嚴守規則,謀求從人際到環境的和諧。《夏小正》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漢族農事曆書,通常認為此書成於戰國時期,也有人說它是夏代的曆法。在這部書中,把天時、物候、氣象、農事結合在了一起,二十四節氣從那個時候就基本上形成了。
中國傳統節日有一個值得玩味之處,就是節日與節氣合一。我們的很多節日,都含著節氣的概念。清明,既是一個節氣,也是一個節日。《歲時百問》中說:“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故謂之清明。”氣清景明,種瓜種豆;同時,清明也是一個祭祀祖先的節日,喚起心中的恭敬肅穆、慎終追遠。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孟、仲、季三個月,“孟”是第一個月,“仲”是第二個月,“季”是第三個月。所以,農曆的八月為“仲秋”,民間稱為“中秋”。八月十五這一天,月亮最圓滿,江河潮汐湧動最旺盛,而人在這個時候思歸團圓,即為中秋節。
節日與節氣的合一,構成了中國傳統節日,這和西方有很大不同。西方的節日,大多是人向天上下來的神致敬的節日;中國的節日多是從大地裏長出來的,是人的規矩和天時的默契。天上下來的節日和地下長起的節氣,也許就構成了東西方文明本初的差別。隻有認知了差別,才能夠完成溝通和對話。對於大地的認同,對於大地的歸順,對於大地的致敬,構成了中國農民(也叫莊稼人)最初的信念。
中國人怎麼說莊稼這件事呢?“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是故得時之稼興,失時之稼約。”這段話出自《呂氏春秋·審時篇》“注釋2”。人得時順應天時,莊稼才能長得好;要是失時的話,莊稼自然就長不好。這東西天地之間是人在做的事情,順天應時,因地製宜,以農為本,以和為貴,這就是莊稼人從土地裏麵學到的天地大道。所以,如何才能豐收?不是要用盡人的心思去跟莊稼較勁,而是利用種群相生相克,互利互生去兼種套作。這樣才能夠體現厚德載物之道。大地上不同水土,適合不同的作物。我國的西南部有很多梯田,北方有遊牧文化,江南有圩田,還有養蠶文化,種茶文化。
關於中國,我們從小就學到一個詞,叫“地大物博”。中國有廣袤遼闊的土地,有黑土地,有黃土地,有紅土地,甚至還有鹽堿地。但光麵積大不算本事,中國真正了不起的,就是連鹽堿地也能長莊稼,因地製宜,平實和諧。在這種敬畏之心裏麵,就掌握了土地的節奏。所以在原始時期,有對上天的祝禱,有祈雨的儀式,有應和農時的大量儀式。
田園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狀態,隻要人心中懷有純樸情愫,把詩意滲透到純樸的生活中,就是田園。
——於丹心語
關於耕種,還有個詞叫“修生養息”,大地有時要休耕,漁民有時要休漁,不可能一年四季都在向大自然無止無休地索要。休耕、休漁、休獵,反映了人與天地自然的和諧相處,不可能無止無休地掠奪。無論科技進步到什麼樣程度,中國農民精神世界裏都守著那片天真與安分,不應該借助現代技術而變得狂妄和貪婪。
中國人的天真和安分,表現在哪些方麵呢?《老子》裏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吃什麼都覺得香,穿什麼都覺得漂亮,住的房子自己心安,能在風俗裏麵得到快樂,總而言之,能把眼下的小日子過出趣味來,這就是中國人快樂的田園生活。隻有中國有這麼有趣的字,“田”和“園”這兩個字,都是有邊界、有規矩的字。
田園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狀態,隻要人心中懷有純樸情愫,把詩意滲透到純樸的生活中,就是田園。所以孟浩然在《過故人莊》“注釋3”中說:“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老朋友有新打的小米,有新宰的雞,過來吧,兩個人喝一杯吧。過來了以後聊什麼話題呢?看一看“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在這樣的地方,“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聊聊莊稼收成;臨走的時候相約,“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等到重陽菊花開的時候,咱們老哥倆再喝一盅。這是農民生活的常態,但這就是詩人心中的田園。
田園不見得要多麼奢侈,陶淵明說的好,“守拙歸園田”。這樣的境界,今天的人們為何達不到呢?因為我們太喜歡工巧,而不喜歡那點樸拙。陶淵明不僅僅有這份拙氣,他還能夠執守、堅守。一個守得住拙的人,才有回去的那條路,所以他有《歸園田居》“注釋4”。
田園還在今人的生活裏嗎?生活在都市裏的人,不見得非要有別墅、有院子,才能享受到那份田園之樂,心裏對於農耕生活的純樸和天真有那麼一點點眷戀,就夠了。唯其純樸,所以包容,如同《中庸》裏所說:“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中國的農耕文明裏麵,大道各行一端,從來都沒有那麼多的相違相悖。“道不遠人”,天地大道,溫暖樸素,就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如同《周易》中所說,“與四時和其序”,春夏秋冬,節序就等於生命的秩序。
民以食為天,糧食的“食”字,我們來看看它最初的字形,寫得多可愛呀。下邊是個穀倉,一個殷實的大缸裏麵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糧食。其實,什麼叫豐收?就是穀倉裏放滿糧食。
即使的“即”和既然的“既”,左半邊都是食字旁,表示有糧食、有吃的;兩個字的右邊不同,即刻、即興、即席的即,就是一個人來吃了,有靠近的意思,所以才有個詞叫“若即若離”,好像很近,又好像不太近。而吃飽的那個人把頭轉過去了,那叫“既然”。我們今天有個詞叫“既得利益”,就是已經得到的利益。其實,“即”和“既”這兩個字,就是麵對眼前的這點糧食,這點吃的東西,到底是得到還是沒得到的區別。
民以食為天,很多字都跟穀倉是否豐盈相關。《管子·牧民》“注釋5”中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一年四季,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都是圍繞著糧食而動的。
一年之計在於春,《說文解字》上講得意味深長:“春,推也。”春天就是大地陽氣蒸騰,推動萬物生長的那個開始。一個小孩子,要抓住一年的大好春光去立誌讀書;一個人在春天要去遠行,他要有一年的計劃。所以,“春”的古文字字形,字頭是從草木的。在甲骨文中,“春”的字形很複雜,簡直就是一幅大地回春圖。首先它上麵有草字頭,草木青青、萬物複蘇;下麵從“屯”,種子破土發芽,這就是大地的麵貌;而且下麵還從“日”,太陽給大地溫暖,萬物才會欣欣向榮。在這個複雜的字形裏,包含了農民內心裏以優美的形式向季節的致敬!
“道不遠人”,天地大道,溫暖樸素,就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
——於丹心語
這樣一幅畫,表現的就是春天的生機。許多詩人用這個“春”字表達一種生機和活力。唐朝詩人劉禹錫有句名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萬物生春,用的就是這種生機蓬勃的本義。中國人會隨著季節氣候來調整自己的生活,“沐春風而思飛揚,淩秋雲而思浩蕩”,春夏秋冬、節序如流,流淌過我們生命的時候,我們自身難道不變化嗎?
“秋”是一個多麼有意味的字啊,心上的秋色隱隱地壓下來,就是離恨別愁,人心牽絆處,往往起自於清秋。
——於丹心語
有意思的是,“春”字下麵再加這兩個“蟲”字,就是蠢蠢欲動的“蠢”。蠢蠢的本義,其實是指驚蟄前後,小蟲子爬出來蠕動的樣子。春天孕育了所有的生命,它屬於植物,屬於動物,也屬於人。中國的春天首先是屬於農民的,是屬於莊稼人的。莊稼人向春天要他的希望,撒下種子,其實就撒下他對未來的希望。
相比於歐美人熱衷於健身,中國人注重養生。“生”字的大篆字形,就是土地上長出了新芽,《說文解字》解釋為“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春天時,百草回芽,萬物萌發,在飲食上,人們喜愛吃那些剛剛萌發出來的芽尖兒,比如香椿、春筍、薺菜;另外,柳樹芽、楊樹芽、花椒樹芽等也都可以吃。香椿芽、柳葉尖,都不需要過火,用熱水焯一下就可以,這些個尖芽帶著春回大地的蓬勃生機。
采茶大多在春天清明前後,因為這個時候采來的是茶的嫩芽!趁著晨露采回來鮮嫩的茶芽,在大鐵鍋裏麵炒一炒,斷了生,馬上就可以泡了。經過盡量簡單的製作加工,以使氨基酸、維生素等得到最大限度的保留,同時還要盡量保留春茶裏那種蓬勃的生氣。
我們以春秋兩季來指年序,比如說,請教老人家春秋幾何,就是問老人家的年紀。孔子修訂的魯國編年史書就叫《春秋》“注釋6”。春秋兩季最富於變化特征,你可以在春天看到樹葉從無到有,看到小草一棵一棵地鑽出土壤;秋天,你會看到樹葉從綠色逐漸變黃,看到野草逐漸枯黃;而夏天、冬天相對穩定,萬物變化不明顯。所以,自古就有“女子懷春,男子悲秋”之言。看著大地的變化,想著生命的變化,詩意就在欣欣向榮的春光中萌發。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正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唐·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那點遙看近卻無、欣欣萌動的綠色,不正是人心中朦朧美好的希望所在嗎?初春小雨,點潤著草木,“潤如酥”這種神來之筆,今天的人們還能感受到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唐·白居易《憶江南·江南好》)“注釋7”我們還能如白居易那般時時感應到江南美景嗎?我們今天還有心中那點“離恨恰如春草”的不舍嗎?(五代十國·李煜《清平樂·別來春半》)“注釋8”我們今天還能感應到“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憂愁嗎?(五代十國·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注釋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