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馬9(1 / 3)

高原上的童話

溫亞軍

盛夏的八月,是帕米爾高原最動人的季節。明淨的陽光似一張金光四射的綢網罩在恭格爾和慕士塔格峰上,這兩座被譽為冰山之父和冰山之母的萬山之祖,似純色的白銀鑄就的一對戀人,相互依偎著釋放出萬道光芒,照射在冰山腳下的牧場上,溫柔地撫摸著綠氈一般的青草,散發出鮮花般的芬芳,醉倒了一片片白雲似的羊群,還有黑緞子似的犛牛。

八月陽光的滋潤,冰雪融化出一串串乳汁似的細流,哺育著綠色的草地,養育高原上的生靈,造就了高原上寧靜而明朗的塵世,成了一個遠離喧鬧的童話世界。

原始的風景似夢幻一般,隨著蓋孜河的河水,一路歡歌,流經帕米爾高原,把高原上的純美,彈奏成一曲曲動人的旋律。傳到另一個世界。

這就是高原的八月,一個陽光充足,水草豐美的美麗季節。

在這個季節裏,黑孩隨著父親,沿著歡快的蓋孜河畔,平生第一次進了石頭城。健壯的父親用一隻有力的手臂把黑孩攬在懷抱裏,另一隻手駕馭著棗紅馬。直到看不到金黃的太陽,

見到一片血紅的黃昏,黑孩和父親才進到石頭城裏。

石頭城不是遍地石頭,有一條寬暢的街道。是那種馬走在上麵,能敲出“得得”脆響的路麵。黑孩靠在父親懷裏,能感覺到身下棗紅馬蹄腳的慌亂來,走在這種路上,棗紅馬像黑孩一樣,心髒跳得有些快,對路邊的整齊平房和一下子增多的人畜,是陌生的,卻充滿了好奇。

黑孩的眼睛都不夠用了,他抽動著像他父親一樣挺直的鷹勾鼻子,呼吸著他尚不熟悉的縣城裏的氣息,他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新鮮、奇異的,和他所熟悉的牧場、原野,沒有一點可比的地方,他的心裏充滿了恐懼,身子一個勁往父親的懷裏縮著,但又忍不住那些奇異的誘惑,用探詢的、膽怯的目光打量著一個個店鋪,一個個從他麵前走過的人。

他們在一個大門前停住。父親一手挽著馬韁繩,一手摟住黑孩的腰,輕捷地跳到地上。黑孩站穩腳跟後,望了望眼前的大門,心想,這裏就是父親所說的學校吧?

學校的影子在黑孩的腦子裏幻想了無數遍,卻沒有幻想成眼前的景象,麵對這個完全陌生的大門和大門裏那一排排高大、雪白、冰山一樣堅硬的平房,黑孩驚呆了:多麼美好的所

在呀!難怪父親說到要送他上學校的時候,一臉的莊重、一臉的神聖。

黑孩被父親牽著手,走進學校的大門。院子裏雖然沒有原野上寬闊,但全是原野上一樣的礫石,黑孩和父親走在平整的礫石上,心裏安靜了不少。

這時,大門口的一間平房裏走出一個老人,他和藹地叫著、詢問他們。黑孩被突然出現的叫聲嚇壞了,他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矮小的身軀一個勁地往父親的腿上靠著,他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黑孩用驚恐的目光盯著那個老人。老人的目光一落到他臉上,黑孩就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靴子,連喘氣都很緊張。直到父親拉了拉他,歎口氣,說聲“走吧”,黑孩才敢抬頭,

望一眼老人的背影,隨父親走出了校門。

黑孩走到街上,不斷地回頭望著身後的學校,一個勁地在心裏念叨著:我見到學校了,我就要上學了!

父親一聲不吭地拉著黑孩牽著棗紅馬,默默地走著。黑孩滿心的欣喜,想問一下父親他上學的事,見父親沉默不語,就沒有問,隨著父親來到一個店鋪裏。黑孩是第一次進店鋪,像進到陌生人的家裏,全身的不自在,但又掩飾不住好奇心,目光慌亂地掃了店鋪一眼,他隻看到花花綠綠的一片,目光就被一個閃亮的物體吸引住了。

那是一群孩子圍住的一個物體,有洗臉巾那麼大,放在店鋪的櫃台上,閃亮的地方不停變幻著,一會變出一條狗,一會變出一隻鳥,並且嘰裏哇啦地發出黑孩完全聽不懂的話語來。

黑孩驚呆了,不由得大叫一聲,讓父親快看。他的驚叫聲吸引了那群孩子,他們偏過頭,望了黑孩一眼,又去看那個物體了。

黑孩一臉的驚恐,不是怕那些孩子,而是那個物體,他抓緊父親的手,手裏攥出了汗。父親來過幾次石頭城,見過世麵,把從別人那裏聽來的名稱告訴黑孩,讓黑孩不要怕,那是

電視,裏麵的人不會出來。黑孩望著那個叫電視的物體,怯怯地對父親說:“可那裏麵不是人,有狗、有鳥,還有牛哩!

父親被問住了,一臉的羞紅,本來就紅的臉膛,更加醬紅。這時,有個巴郎走過來對他們說,這是動畫片,是給小孩演的。

“可他們還有聲音。”黑孩說道。

“那是動物們在說話。”巴郎對黑孩說。

黑孩沒有見過狗會說話,還有鳥和牛,並且是一種他聽不懂的話語,他不敢再問,眼睛盯著“電視”糊裏糊塗。

石頭城的店鋪,門都很大,可以牽著馬進去,黑孩家的棗紅馬在店鋪裏很不安分,一個勁地要往外走,拉得黑孩的父親挺費勁,父親就趕緊買些鹽巴、茶葉之類的用品,當然還有他離不開的酒,牽著黑孩走出店鋪。

黑孩戀戀不舍地跟著父親走出店鋪,天色已經有點暗了,但還沒有黑透。高原上的夜晚來得緩慢,離天空近些,所有的空間被瓦藍的天色襯得清亮,一輪圓月像透明的饢餅,已經蹲在冰山頂上,散發著一圈圈銀白色的光環,被冰山折射出道道

銀輝,灑在高原的角角落落。

黑孩像來時一樣,鑽在父親懷裏騎在馬背上,他們在月光下踏上了返回的路程。黑孩完全沉浸在電視裏動物會說話的情景之中,他的腦子裏全是狗、鳥、牛被變小的影子,還有他聽不懂的聲音。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個巴郎說的動物在一起說話,他弄不明白,狗咋會說話呢?還有鳥、牛,它們在一起能說出人話來,可他家的狗、牛咋沒有說過話?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呀。黑孩幾次想問一下父親這個問題,可抬頭看父親,父親臉色沉重,默默地望著前方,他沒敢問。

父親是個好父親,很愛他的孩子,從來不對孩子發火,更談不上打罵了。但碰上父親臉色沉重的時候,黑孩對父親還是有種畏懼感的,父親就是父親,他有他的心事。

棗紅馬馱著黑孩父子倆,一點也不顯得沉重。馬是好馬,純種的高原牧馬,脾性溫順,像高原上的牧人一樣,健壯而穩當。不急不躁,用細碎的步子踩著礫石上的月光,發出輕快的蹄音。高原上的牧人沒有馬鞭,從不抽打自己的坐騎,他們的馬更懂得怎樣在長途上養精蓄銳,關鍵時候,比如叼羊比賽、追趕羊群時勇猛衝擊,根本不用牧人催促,隻需兩腿一夾肚子,就會像箭一樣射出去。

走到平緩的穀底,父親勒住馬,抱著黑孩跳下馬,將馬韁繩往馬背上一扔,從馬背上的羊皮袋子裏掏出兩個幹硬的青稞饢,沒忘了掂上一瓶“昆侖特曲”,牽著黑孩來到平緩的蓋孜河邊,準備他們的夜餐。

棗紅馬打著響鼻,也跟到河邊,揀豐厚的青草,埋頭啃起了夜草。草在月光下變得堅挺,像藍色的小刀,直直地插在地裏,草尖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月光下泛著清澈的藍光,此時

的夜草,是馬的上等好料,馬貪婪地嚼著紮實的青草,不斷噴出暢快的響鼻。

父親在河邊蹲下,將手中的兩個青稞饢隨手往河的上遊拋去,青稞饢在藍瑩瑩的河水上空劃出兩個漂亮的弧線,隨即無聲地落到水麵上,與水碰撞濺起幾顆水滴,便與清亮的河水融合了,緩緩地隨河水向下遊漂來。

黑孩蹲在父親身邊,像父親那樣本該把雙手伸進清涼的水裏,洗一下手的,可黑孩滿腦子全是動畫片,競忘了洗手。父親望了黑孩一眼,沒有吭氣,自顧洗著雙手。這時,青稞饢剛好漂到他們麵前,父親一手一個,從河裏撈出青稞饢,像撈起了河水裏的兩個月亮,青藍青藍,直刺人的眼睛。青稞饢滴下一串水珠,也是藍的,砸在藍色的河麵上,藍色的河水抖動了幾下,蕩開幾個波紋,不一會兒,又恢複了平靜。河水裏的藍月亮碎了,成了無數個,又搖搖晃晃地彙成一個,靜止在藍水裏,一動不動。

父親遞給黑孩一個被河水泡軟的青稞饢,也沒勸說黑孩要洗手。父親從不強迫黑孩,這是父親一貫的做法。黑孩默默地接過饢餅,輕輕咬了一口,青稞饢酥軟噴香,又沾著涼水,在八月的夏夜裏很爽口,黑孩顯然餓了,像捧著個月亮,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著吃著,低頭看了一眼河裏,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饢的影子,還有一個更大點的藍亮藍亮的圓月,他抬頭望著冰山頂上蹲著的那個月亮,得意地吃著,仿佛是吃那個月亮似的。吃完,手伸到河裏,掬河水喝了,打著飽嗝又望了一眼冰山頂端,那個月亮還在那裏蹲著望他呢。他笑了,沒有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