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寧五年十月,晉帝以衛瓘為尚書令。是時朝野紛紜,鹹言太子昏庸,不堪嗣統。衛瓘每欲陳啟,難於發言。一日大宴群臣淩雲台,席散,瓘乘興入內,佯醉跪於帝床前,帝曰:“卿欲何為?”瓘曰:“臣有所啟。”帝曰:“所言何也?”瓘故意欲言者至再,又隱而不發,乃以手撫其床曰:“此座可惜可惜。”武帝已悟其意,乃亦故訛言曰:“卿真大醉矣。”瓘乃不複敢言。帝歸宮悶悶不悅,密謂楊後曰:“太子庸懦,不堪大統,此事若何?”後曰:“古來承宗繼祚,立嫡以長,不問賢否,法所不可輕動者。”武帝憂思不能寐,忽報內城失火,乃親同宮中人登樓觀望遠近,有東宮才人謝玖,所生皇孫司馬遹年方五歲,在傍見帝憑欄觀看,火光燭麵,密牽武帝衣裾,至暗處言曰:“暮夜倉卒,宜備非常,不可令人竊見皇主之麵。”武帝聞言甚奇之,因是深加寵恤,眾亦重之。太子宮妃賈氏南風,聽知皇孫遹見愛於帝,自思非己所出,心中不樂,手殺監守宮人無數。一日閑行,睹見一妾有孕,乃大怒,親自取戟,手刺姬妾之腹,其胎隨刃而墜,嚷動後宮。武帝聞知怒發,立欲廢之。楊後力勸曰:“婦雖有失,當看賈公之麵,彼為杜稷勳臣,老而無子,今因一時失手之訛,而發六禮之典,其父亦當有罪矣,可不忘其大功乎?”帝曰:“連太子一並黜之,有何不可?”楊後又曰:“太子雖庸,皇孫聰慧,有賢子以承之,何憂懦乎?”武帝被勸,以此不能定奪,乃出宮行而思之。忽見皇孫隨後跟來,乃攜手同往圈中玩豬。武帝甚稱豕之肥,遹曰:“豕既肥,何不屠之以享有功之士,而使久費五穀哉?”帝聞言大悅,即使人烹之,分享諸士。因撫其背,而謂廷尉傅祗曰:“此兒當興大吾宗者也,不然,何數歲之孩,能明處若是耶?”次日早朝,帝謂群臣曰:“朕皇孫遹聰敏非常,前規觀火之勸,後上烹豬之言,詳睹吾諸子弟中,悉皆不及也。異日長大,不殊吾祖宣帝之才,朕每念太子,恐難負荷,意欲易之。今見皇孫若此,宜當無改以亂國典也。”楊駿與馮、荀等率群臣上賀曰:“陛下聖鑒不錯,千秋萬歲,求保無疆之慶者。”獨尚書衛瓘、少保和嶠不悅眾賀,私相議曰:“太子昏庸,終非鼎器,皇孫性敏質薄,況兼淺躁,恐亦不能臨馭天下,諸大臣曾無一語及此,相率稱賀,正所謂阿諛逢迎之徒,豈社稷之臣耶?”和嶠曰:“吾等知而不言,亦非諒士,速當明言之,以盡吾等之心,從不從由他耳。”翌日和嶠從容言於帝曰:“太子雖有淳古之風,恐末世以來,習俗奸僥,人多詐偽,怕終不了陛下家事。”武帝不答,心固知之,亦不能決。越旦和嶠與荀勖獨侍帝側,帝曰:“向來不知太子近進何如,卿二人可往東宮,伺察其梗概,前來回話。”勖嶠領旨,往謁太子,侍講竟日,惟道歡飲娛樂之事,及閑談俚語,並無經國慮後之言。二人還見武帝,武帝問曰:“二卿所見何如?”勖曰:“太子明識雅度。”和嶠曰:“聖質如前。”武帝不懌。於是,心腹臣王佑勸帝複近鎮親王衛兵,以備調遣。帝從之,敕太子同母弟司馬柬、司馬瑋、司馬允、司馬義等,仍掌護兵各五萬,得專征伐,以備不虞。又擢王佑為北軍中軍祗候、典禁兵,以分楊氏之權,超升散騎常侍劉實為太傅,以輔翼皇孫。後人見武帝之明,少能易太子之暗,皆由楊後於中阻勸,牝雞鳴晨之誤。有詩歎曰:
世善貽謀古聖言,流清本自出於源。
開邦已誤晨鳴牝,安得承宗有後賢。
晉武帝見天下升平,耽嗜酒色,又見太子無能,憂思傷神,於泰康十年身得重疾。皇弟汝南王司馬亮入京省視,武帝大喜,召入相見,坐於禦榻之前告之曰:“吾以太子昏庸,因憂成病,似覺沉重,恐有不諱,正欲宣弟共議後事,來得甚好,明日當召諸大臣入宮麵議,弟宜在此,代吾宣諭。”汝南王拜命辭出,眾臣亦散,獨楊駿侍疾禁中,左右別無一人。是夜忽覺精神恍惚,朦朧中喚楊駿近臥榻,與語曰:“朕今病體危篤,多因不豫。以皇太子顧托於公,公宜念朕有半子之親,凡事莫負推心,須盡周公輔翼之忠誠,以匡愚甥之不逮。”楊駿伏地頓首曰:“陛下善保龍體,以副蒼生之望,臣敢不竭犬馬之力,以報今日殊遇之恩?”武帝點首,漸覺神思困倦,奄然而臥。楊駿疑其不省,即與楊後以私意改易近要,樹結心腹。議間,武帝覺之,正色言曰:“何得輒便乃爾!”心惡楊駿,思有易命之意,奈言已出,又且疲怠,乃隻宣召近臣入內囑咐曰:“朕今病劇,卿等各懷忠義之心,共上致治之方,勿忘朕言,可亟待書遺詔。宣汝南王與楊國丈同輔朝政,以衛瓘、張華、和嶠、劉頌、傅祗、傅鹹、劉毅等為之佐翼。”未及出詔,武帝昏沉。楊後乘其呻吟,故意問曰:“聖躬萬歲後,外人難托心腹,必須國丈可輔太子。”帝不能言,但糊模喉下應之。楊後即宣心腹人何劭作詔,授楊駿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駿受詔訖,恐汝南王入宮帝必命其輔政,且是詔非出帝意,乃使心腹人傳武帝口旨,止其且慢入宮,今早稍得安臥,未宜驚動,國事來日計議。汝南王不知是假,遂不敢進宮。少間武帝複蘇,乃問汝南王來否,左右答曰:“尚未曾來。”帝曰:“朕欲與定大事,何遲誤也。”左右曰:“楊太尉已領尚書、都督諸軍,大事定矣。”帝聞其言,怒氣攻心,閉塞咽喉,長歎一聲,矍然而崩,時年五十五歲。在位二十五年,改元者三:泰始、太康、鹹寧。當日楊後報訃於外,太子與諸大臣一齊入內拜伏慟哭。次日發喪停梓宮於白虎殿。楊駿率文武官員掛孝舉哀,送葬山陵。奉太子司馬衷登位,是為孝惠皇帝,改號永康元年。惠帝乃以楊駿為太傅,總攝朝政,立賈氏南風為皇後,才人謝玖為太妃,司馬遹為太子,詔赦天下。汝南王知帝有委政之心,今一旦晏駕,絕不與聞,又見楊駿出入以虎賁兵士護衛,知是彼之奸計,故乃防備我等,我若不提,必遭所算,遂不敢臨喪,哭拜於大司馬之門,使人求祭武帝。表至,楊駿匿之,不許見帝。詐傳武帝命,促令還赴本鎮,不許在京混擾。司馬亮踟躕,意欲上表以別去就。楊駿恐其有變,密使人以兵圖之。亮知其意,乃連夜轉回許昌,以避駿害。駿得逐汝南王出京,乃一意行事,思作威福。自揆素無功德,徒以後父得受重爵,遂思一計,欲以求悅於眾,乃奏帝曰:“今上陛下新登寶位,宜當加升群臣品秩,賞賚外鎮諸候,蠲免窮民徭役,釋宥無辜囚犯,如此則陛下恩及四海,聖德無疆矣。”黃門將軍傅祗見奏,謂駿曰:“蠲差赦罪,故有古則,前已頒詔,憑有司斟酌行之可矣,未有帝主始崩,諒陰未舉,而臣下即論祿秩者也,於理有所不可,於禮有所違礙,公秉鈞軸,豈得罔濫乎?”駿不從,竟詔中外群臣,各贈職位,賜爵有差,民複租調一年,囚死除幹惡外,悉皆放免。散騎侍郎何攀又諫曰:“太傅此詔且未可行,況聖上正位東宮,二十餘年,今承大統,自是正禮,非為慶幸上皇以中年忽然晏駕,實係憂中,又非喜美,而乃妄頒爵賞,盛於革命之初,輕重不倫,是非失正,宜交晉卜世無窮,製訓固當垂永,今一例妄進爵秩,則數年之後,莫非公卿矣,無乃不可乎!”駿又弗之聽。思眾皆加職,乃自為大都督假黃鉞,百官惟總己以聽,凡一應軍國大事,悉要稟命而行。傅鹹見其專執,私謂駿曰:“國君守孝,諒陰之禮不行久矣,今上謙衝,而委政於公,公遂以身獨任其事。臣知天下不以為善,懼明公之不易當也。且周公大聖,猶致流言,況主上春秋非成王乎?進退之間,宜審之。”楊駿不能從其說。楊濟聞之,與鹹書雲:“諺曰:生子癡,了官事。今官事未易了也,豈常人之所知乎。”傅鹹回濟啟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