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求而不得方知苦(2 / 3)

園中諸人皆垂首默然,待顧氏離開後,才靜悄悄的各自離去。

那日傾泠依舊去了梅園賞梅,孔昭奇怪她還有這等心情。

傾泠卻道:“我喜歡梅花不會因有那樣討厭的人而改變。”

梅園裏,一樹早開的白梅似初雪輕綻,玉潔冰清。

白梅前,孔昭望著樹下靜坐彈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當年。

當年七歲的郡主因她而與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責表小姐。伴著公主長大,自知其性情如何,隻是十餘年下來,僅有的兩次動怒,竟都是因己而起,都是因己異於常人的手而起!一時間,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又有些無以名狀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經說過,她與公主相遇,不過是天憐她們。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話中之意。巧姨說,也許王妃是說你們有緣份,有主仆之緣,有姐妹之情份,要好好珍惜。而鈴姨則對她說,想那麼深幹麼,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過得不開心,你隻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

靜靜的看著白梅樹下的身影,孔昭淺淺綻開笑容,笑容天真,瞳眸無邪。

是的,無須多想什麼。孔昭一生什麼都沒有,隻有一位公主。

那一日,西小花園的那一場掌責令全侯府的人震驚。自那以後,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帶了點敬畏,才發現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來動起怒來可怕程度不比侯爺低。而在知曉其因後,有的人暗暗拍手稱快,也有的覺得公主仗勢欺人,還有的莫不也覺得是小題大做,隻威遠侯夫婦等人卻知決非如此。

孔昭的身份雖隻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俤是其妹。隻從孔昭的言行態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麵前,從不自稱“奴婢”。而公主,當她以“本宮”自稱時,那便是皇家的宸華公主,凜然不可違逆。

方珈、穆悰知曉此事後,卻並不以為喜。兩人私下說話時,方珈曾道:“若公主是以此立威以掌侯府,那我們倒真該彈冠相慶,隻是……此事予她來說,不過是‘任性’而為。”穆悰則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內怕是烈性如火。”

後來,方珈在收拾書房時,看到了桌上傾泠寫下的字,然後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

雪白的玉帛紙上,數行飄逸端雅的行楷: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

穆悰看後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謀策籠人,下以威勢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卻隻依‘喜惡’。而世間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惡’而為。”

兩人是皇帝親自挑選了照顧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是對著宸華公主兩人卻是一籌莫展。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無緊要,可其意誌之堅、其人之聰慧,卻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隻做她喜歡的事,旁人不可左右。

唉!兩人隻得深深歎息。

秋意遙這幾日卻不在府中,總是騎著馬往效外跑,說是效外梅坡的梅花開了,滿山坡的比府裏好看。晨去暮歸,甚少在府裏,顧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隻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風受寒,又叫秋嘉好好的照顧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著公子卻不覺得他是在賞梅。每日不過是怔怔的對著滿坡的梅花,毫無往年賞梅時的恬靜喜樂,眼神也不知落在哪,空空的一片悵冷。其實這樣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呆在屋裏圍著火爐,否則寒氣入體引發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痛。可秋嘉雖不明白公子心裏想什麼,可跟著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這是心裏有事,心情憂邑,所以他也不說什麼,隻是大大的背囊裏帶好了手爐、熱水、藥瓶以及厚厚的錦裘等。

這日秋意遙自效外回來,正碰著顧氏送一位夫人出來,忙避到廊則。

一直等那位夫人的轎子走遠後,顧氏才入內。秋意遙見她麵上有憂色,不由問道:“娘,何事憂心?”

顧氏搖搖頭,似不欲多言,隻道:“遙兒,這天越來越冷,你還是莫要往外跑的好,若是受了寒氣,這一冬你都要受罪。”

“嗯,孩兒聽娘的話。”秋意遙笑笑答應,又問道:“娘,看剛才那位夫人品階不低,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吧?娘一臉憂色可是爹爹在朝中有事?還是說哥哥在墨州有事?”

一連數問,顧氏都是搖頭,看愛子一臉關切,也知他素來心重多思,若不明白告訴他,還不知他要憂心他爹與兄長多少事呢。當下微微一歎,道:“剛才這位是太常府左大人的夫人,她是前來拜會公主的。”

“喔。”秋意遙點點頭,目光依看著母親。

顧氏隻得繼續道:“自公主入府,帝都中許多久慕公主美名的都來拜會,隻是……公主卻不曾接見一人。”

秋意遙聞言驀然心驚。

“公主入府這麼久了,娘也看出來,公主確是個品性高潔的好姑娘,隻是啊……”顧氏緩緩抬首,冬日的薄暮,天色已暗沉沉的,顯得天越發的低,似下一個瞬間便會傾覆而下。“我們秋家或許真的是‘高攀’了。”

秋意遙未語,隻是一瞬間心涼涼的。

回到德意園一宵未眠,第二日清早又出了門,至午時方回,手中攜著幾本書,徑往留白樓去。

翌日,傾泠再去留白樓,卻在書桌上發現了幾本書,旁邊一方紙鎮壓著一張紙,紙上八字:

市井之趣,偶爾一樂。

拾起書看,卻是《月州雜記》、《蘭亭驚夢》、《玉麟傳》等書,光看其名,甚是陌生,隻道是他得的新書,當下便帶回了德馨園。

那幾本書與以往看的書果是大不一樣。無論是集雪園中的書還是留白樓裏的書,那都是些百家詩文,聖賢經典,或是史家丹冊,名家詞賦,還有兵書六藝,曲歌佳調等等,都是些教人育德明智、或是修身養性、或是閑情逸誌的書。而這幾本書講的卻是些平民百姓之家事,市井民生,俗人俗行,偏又言語詼諧妙趣橫生,油鹽柴米醬醋茶,兄弟妯娌鄉鄰裏,小小一方天地一片宅門,卻盡展人間萬象盡現人生百態。

這樣的書傾泠從不曾看過,自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後再去留白樓,書桌上又有兩本書,一本《宇文遊記》,一本《武林滄海史》,照例旁邊紙鎮壓一紙:

海闊天高,山河無垠。

這兩本書又不同前幾本。《宇文遊記》乃是宇文氏以自己一生的遊曆寫下的遊記。其一生足跡遍布皇朝,山川河嶽,平原大漠,碧海東溟無處不曾去,言詞簡潔卻又瑰麗,萬裏江山在他筆下如畫展現,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恨不能跟隨其足跡踏遍煙霞。

而《武林滄海史》則更陌生,也更讓傾泠驚奇。原來在皇朝萬裏山河之間還有一個“武林”,這裏的人都武功卓絕快意恩仇,可禦風踏水可來去如飛,任性任情瀟灑不羈。這裏還有許多令人傾歎的奇人,有仁篤俠義讓人敬仰的俠客,有武功蓋世舉目無敵的天下第一人,有醫術超群卻要一藥千金的要命大夫,有劫富濟貧自己卻三餐不飽的俠盜,也有隻盜稀世珍寶據為己有的怪盜,還有一生隻求一敗的絕世刀客,還有打遍天下招夫婿的女俠,更有妖邪蠱魅一生成謎的碧妖和那高雅出塵普天傾慕的謫仙……等等,那些奇人是傾泠從不曾見識過,亦是從不曾想象過的。

掩卷起身時,窗外已冷月孤懸,銀輝如霜。

月華清冷,冬夜冰寒。

可這一刻,傾泠卻覺得臉燙耳熱,心底裏湧出一股暖流,全身都是溫暖的。

立於窗前,抬首仰望夜空,明月疏星靜懸,天幕似墨綢般無邊無垠的延展。

她怎麼會不明白呢。

府中的那些事那些話,她都可知,那他必也是知道的。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他則是給她準備了這些書。他不過是想她能從書中了解人生百態能知人情世故。他知她不喜那些,可他委婉的告訴她,那些固然可厭,但也有其可愛,立於人世,便不可免俗。那遊記與武林,其意則在“外界”。外間天高海闊,有另一番更勝於內的萬千景象,閉居一隅,便錯過這壯麗宏偉百媚千妍的人間佳色。

又是一番用心良苦。

秋意遙……

齒間含著這個名字,一刹那便一股又甜更苦的味道從舌尖漫開,一路綿延至心肺,便酸甜苦辣一湧而出,再也理不清是何滋味。

隻是這番紊亂卻是為何?

她悵然不知所以。

曉風漸寒,嚴冬漸臨。

德馨園裏近來安靜得有些過份,以往還常常能聽到公主彈的琴曲,可最近幾日,卻再不有琴音。公主整日沉默孤坐悵望長空,似乎與往日無大不同,可孔昭、方珈、穆悰卻還是能看出來,公主心境失了以往的平靜,眉間隱有憂邑之色。

不用說方珈、穆悰憂心,便是孔昭都覺不安。她伴隨公主十餘年,何曾見過公主有過這樣的神思。三人心中憂懷,卻皆不知其因,這日見公主又是孤坐一隅,不由都出言相探。

孔昭問:“公主近日煩悶,可是想王妃啦?公主暫且忍耐,待駙馬回來後,你們便可行回門禮,到時便可與王妃相見。”心底裏卻想著要不要找人送個信回王府,請王妃來看看公主。

傾泠瞟她一眼,憂邑不減,反添愁色。

方珈把孔昭推一邊,道:“公主近日憂煩,是否整日在府裏悶著了?不如出府去走走,聽聞昊陽觀裏景色奇美,更難得的是齋菜做得好吃,公主可要去看看?奴婢這就喚人備車輦如何?”

傾泠眼中光亮微閃,可接著依隻是沉默的搖搖頭。

孔昭、方珈齊把目光移向了穆悰。

穆悰上前,道:“公主若是不想出府又覺得煩悶,不如奴婢叫宮人們在偏殿裏歌舞,給公主解解悶?”

傾泠輕輕歎一聲,起身,“我還是出園走走吧,省得你們一個個圍著我。”

“好!”三人異口同聲。然後便要伴公主出園,誰知傾泠卻擺擺手,“你們都忙自己的罷,我想一個人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