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腳步虛浮地出了夏園,低頭看表已將近十點。經曆剛才的衝擊,我不由得回身望了一眼。玻璃門內,那個恐怖的男人——對沁芳園來說確實恐怖——端起我用過的茶杯,搖搖擺擺,嘴巴大張,是在唱歌嗎?他耍帥地旋身一周,跟櫃台裏的店員來個擊掌,幾個惡搞的舞步之後,才轉身進去內室。

我無法描述我的感覺。剛才那場驚豔萬分的療程,真是出自那瘋癲的男人之手?身為一間也算雄霸一方的精油公司老板,他怎能這麼歡樂,一點架子都沒有?他的觀察力怎麼能夠及於我的心思?當他談論我的身體的時候,怎麼能讓人感到他是打從心底關心?

我甩頭想要甩走憂慮,一顆心再度係上梅堇岩。對了,我忘了轉告他早上那通台南店的電話。

我伸手往包裏掏,放手機的夾層空蕩蕩,鳳勳沒幫我把手機放進去。這下義無反顧,我搭上公交車,回沁芳園天母店。

店外鐵卷門拉下一半,有光線流泄出來。

這間店對我而言始終透著奇異,可能是因為梅堇岩就在裏麵。他的工時比誰都長,寫起書來沒日沒夜,所以,不管他何時出現在店裏,我們都見怪不怪。

我從鐵卷門下鑽進去,回到二樓我的座位,找到了手機。

既然梅堇岩還在,我幹脆趁現在向他報告。

他的辦公室就在我的座位前方,門是敞開的。我正想敲上門框,見到辦公間內的情況,我嚇住了。怎麼回事?他的辦公桌麵是空的,書籍、文具、文件和精油瓶全散落在地,好像被誰一手掃下去的。

梅堇岩坐在桌上,失了平日的飄逸風雅,像是鬆弛的琴弦,發不出悠揚的樂音。要不是他右腳尖淩空在打著拍子,我會以為他是已被一劍刺死的遺體。他右腳拍擊的速度十分紊亂,像是在思考,還是壓抑,或許兩者皆是。

這樣的他太陌生。我不認識。

我認識的梅堇岩,是大洋中波瀾不驚的岩石,雪山上風吹不倒的巨木。我隻會看見他在計算機後扶起細框眼鏡,細細審閱我做的文案,惟恐錯估一字一句,或是在櫃台後孤寂地站立,一雙修長的文人手敲打收款機,堅定撐起一方芳香天地。我也看過他麵對各界三教九流的合作邀約,堅定拒絕,不為利誘,使我們以身為沁芳人為傲。當他拒絕時,輕輕一句話,就有泰山的重量。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個版本的他。

原來夏園的威脅對他造成這麼大的煩憂。他一定不會想要讓任何人看見他這個樣子。

我想要悄悄退開,右腳陡地打滑,一股劇痛湧上。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我就哇的一聲跪倒在地。

我踩到精油瓶了啦。

“澍耘?”梅堇岩滿臉驚愕,快步到我麵前。“妳沒事吧?”

我搖搖頭,但是背已痛到弓了起來。

他關切地瞧著我,手微微探出卻始終沒伸到我麵前,好像還在考慮夜間單獨與女職員發生手部接觸合不合宜。

“我沒事。”我連忙勉力站起來。

“不好意思,讓妳看見這個樣子。”他鬆了口氣,望了一眼辦公室內的狼藉,局促地伸手摸臉。“我以為妳今天不會回來了。”

“是老板你不夠了解我。”我用力擠出一個微笑。“我要向你報告夏園的事。”

“好,等我收拾一下。”

“不不不,我來就好。”我搶在他頭裏進辦公室。

我的腳還是痛到像地獄,但是我使出洪荒之力掩飾異狀,蹲下來收拾一地的文具、書籍、精油瓶……

他靜靜蹲到我身旁,與我並肩收拾。

“老板,夏園與我們很不一樣。”為了轉移他的注意,我先開口:“不一樣不是比我們好或壞,就隻是不一樣。整體的風格,從頭到尾,全都不一樣。”

“嗯。還有呢?”

“我看不出他們的精油質量有什麼異常。”

他臉色微微淡了下來。

“老板,我原本也以為他們是賣混充油,可是我真的聞不出那個跡象。他們的服務很隨興,但是也不會讓人覺得不好。他們的療程……”講到這裏我的耳根發熱。要讓他知道幫我做療程的是夏園老板嗎?當然我們都知道正規的芳香療程絕無情色的成分在,可是……可是……哎呀,讓他知道我全身上下被男人摸遍,這好奇怪。

“夏燦揚的療程怎麼樣?”他問了。

我怔住了。“老板你怎麼知道是他幫我做?”

“我聽鳳勳講的時候,就猜到會是他的療程。”他抿了抿嘴唇。“所以,那時候,我是對妳提出了一個很過分的要求。”

什麼?他不隻不在意我被別的男人做療程,還慫恿我過去?雖然我本來就不該肖想啦,可是……我無法排遣心中的失落。

“妳不介意吧?”他移動到我身畔。“我怕要是先讓妳知道,妳就不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