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不知道見到鳳勳和鬆菱之後,能夠向她們傾訴什麼。

我不能告訴她們我現在的老板是夏燦揚,更不能說我是去偷資料。我到夏園是列為天字第一號大機密,幸好我在夏園是物流員,不會與客人照麵,但是現在我既然自請兼任講師,與客人照麵的機率百倍增長,假如遇到沁芳園的熟客,被認出來就完蛋。

我不能跟鳳勳或任何人說這些。隻能跟梅堇岩,隻有他。

這次我跟梅堇岩不是約在檸檬樹。他這天去南部分店巡察,剛下飛機,趕不及回到市中心,就跟我約在鬆山機場。

盡管風塵仆仆,他那卓然不群的氣質仍清晰可辨。俊逸的白色大領風衣,在川流不息的旅人中如蘭花挺立。

等一下,我一定要記得叫他堇岩。

現在先練習:堇岩、堇岩、堇岩。

他看見我了,筆直地走向我。我心中的練習頓時亂了,眼神不知該往哪裏放,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擺。

“澍耘。”他站到我麵前了。

“嗬嗬。”我點頭傻笑,這樣應該可以模糊帶過吧?

“要我再示範一次嗎?”他眼神盯住我。

“堇岩?”我發出貓般的細聲。

他歎了口氣。

我重新清嗓,換上一副軍人口吻。“堇岩。”

他總算點了點頭,用下巴示意行走的方向。

或許他認為直接搭上捷運,遇見熟人的風險不能冒,他領我往人潮稀少的方向走。我們信步到河濱公園時,我剛說完自請兼任講師的事。

“妳這個舉動風險很高。”梅堇岩眉間略帶憂色。“妳答應我,動作要快,一搜集完,馬上脫身,好嗎?”

我正想解釋,他倒是笑了。

“但是這個方法很聰明。既膽大,又聰明。”他轉而正色。“問題是,妳可能會讓我折損一員大將,以後不準再這樣了,好嗎?”

這夜或許是河濱公園的氤氳水氣與青草香氣,還是因他直白的讚許而飄飄然,我對他回眸一笑。“折損我,你會舍不得嗎?”

他搖搖頭,眼角帶著一朵淡淡的笑。

我不知道他搖頭是受不了我的玩笑,還是表示他不會舍不得。總之,我腳步輕盈搶在他前麵,幾乎是蹦蹦跳跳。

我們眼前就是基隆河了。天上是飛機的喧囂。一彎銀白色冷月映照在河麵,微風蕩漾了河上月影,讓人眼花撩亂。

我的袖子忽然一動,是他扯我袖子要我坐下。我們心意相同,不選公園長凳,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既然棲身芳療圈,親近大自然的渴望是彼此相通。

“妳看看。”他把一本筆記本遞到我的膝上。

是他的筆記本,記錄著許多精油與花精的複合配方,我越看越驚奇。

梅堇岩頗有文史素養,他創作的複方命名都有典故,從女媧到黛玉,從北歐女武神到印度濕婆神,成分精準度可比故宮的翠玉白菜,渾然天成,鬼斧神工。這一刻我看見了,看見梅堇岩即將再起,在芳療界呼風喚雨,隻是……不對呀,他向來反對推複方。

“妳會覺得我走投無路了嗎?”他問。

“不……不會。”我將筆記本抱在胸口。“這些配方,我很喜歡。”

“妳記得我叮嚀過的話嗎?”

“記得,你說每種精油或花精都有獨特的屬性,我們應該聚焦在教育大眾認識每一種的性質,讓他們有為自己量身訂做的能力。複方是給外行人的,一支複方不可能適合每一個人,萬一剛好給不適合的人買到,他用了覺得沒效,就會對芳療失去信心。尤其是招財、招桃花那一類的產品,最嘩眾取寵,沁芳園絕對不會推。”

“妳幾乎把我的話背下來了。”他伸手索回筆記本。“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這一本燒掉。”

“這是寶書,不要燒掉。”我將筆記本抱得更緊。

“它記載著我的墮落。”

“它記載著你的超凡。”

“我不能推出這種產品。推出了就是自打嘴巴,要怎麼跟大家交代?”

“複方在夏園賣得很好。我出的每一批貨幾乎都有複方,有些客人還專買複方。”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更需要堅持。”他歎了口氣。“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幾天我一直在找一個理由,一個能說服我自己的理由,最後確定我不能再騙自己了。讓妳去夏園,我已經睡不著了。我不想再增加一個讓我良心不安的錯誤。”

他抽回筆記本,撕成兩半。

“欸。”我撲上去搶奪。“不要撕啦,送我。”

我的搶勢太猛,他被驚得手一鬆,筆記本隨即回到我手上。“這本以後可以放到博物館。”我把筆記本塞進包包裏。

他原本還要說什麼,手機正好響起了。他比了個暫停手勢,接聽起來,不知道哪個店長跟他報告一樁有點離譜的房屋漏水問題,一大批貨被損壞了,房東不願賠。他蹙起眉頭,但是仍然以穩到不能再穩的口吻指示對方處理方式。

他才剛掛掉這通,手機又響了,是今天有一批花精進貨在海關被認定為健康食品,需課以重稅。電話那頭的聲音歇斯底裏,梅堇岩泰然以對,說他明天會去跟海關交涉。

就這樣,接連來了五六通電話。

電話好不容易止息之後,換手機訊息過來,掙紮了片刻他還是瞥向屏幕,而後舉起手機對我示意他必須處理。

我靜靜在旁邊等,等了三十分鍾,還是四十分鍾吧。看他表演手機秀,越看越神奇。無論再離譜的事,他都能指揮若定,口吻一貫淡定,世界就在他腳下。

“抱歉,讓妳等這麼久。”他終於掛掉手機,全心全意看我了。

“我不急啊。”我抱著膝,迎向河麵吹來的冷風。“都在你手下工作這麼久了,我哪會不知道啊,梅大神屬於這個世界,不屬於任何人。我就等呀,我的部份要比你的部份簡單多了。”

“妳不要那麼有耐心,我還好受一點。”他瞥瞥手表。“這麼晚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家吧。那本筆記本,妳留作紀念。”

“嗯。”

話雖這麼說,我們沒有人先起身。兩人都將下巴偎在膝蓋上。

風雖然涼,但不凍人。飛機聲雖然大,但不嘈雜。青草雖不如花香,但也怡人。就是水麵映照的月牙紛紛亂,我視線不知該往哪裏擺,一轉頭,無意與他目光相交。

他的發絲被風吹得微亂,麵容仍舊溫雅清透,對我微微一笑。

“一直覺得老板你很了不起。”我回以微笑。“遇到什麼鳥事都能那麼沉穩。真正看過你從仙人變成凡人,隻有夏園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