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梅堇岩與我的互動仍是沒有進展。我從同事口中才知道他剛完成了台南店遷址的壯舉,好像馬上投入下個新計劃。至於是什麼計劃,眾說紛紜。

他連我都不告知了。

一直到我去英國前,他都沒有一封信、一通訊息或一句詢問。感覺他徹底忘掉了這件事。

不過,歐任東的夢境,讓我仍然緊抱一絲希望。隻要梅堇岩也做了夢,進度肯定會大躍進。我等待著那個時刻。

我登機後,鳳勳來電。因為飛機即將起飛,我直接關機。

我剛出倫敦機場就迷路了。為了買通行地鐵用的牡蠣卡,就花了四十分鍾。出地鐵後找旅館又繞了一個半小時,找了幾個人問,有的人不熱心,熱心的我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幸好最後瞎子亂繞有繞到。到旅館辦入住,英文對話又是一陣緊張,等到進了房,我行李一丟就躺倒,看著天花板白慘慘的油漆,倫敦之大,人口之眾,為什麼我覺得萬裏之內隻有我一個孤獨的靈魂?

鳳勳的未接來電有十幾通,來自天母店總機的來電也有五六通。我納悶之際,在訊息中找到原因:“老板有東西要轉交給妳。我們忘了交給妳。”

是什麼?我問。

“不知道,一個牛皮紙袋和一個箱子,彌封起來,我們不敢打開。”

我將手機拋到枕頭邊,繼續大字形仰躺。會是什麼呢?大概是工作吧。

行程前三天都是看展,後麵三天是找花。

頭兩天尚稱順利,第三天一早出了旅館,一個男人跑過來把我的肩包搶走。我過了兩秒反應過來,連忙尾隨追去。奧林匹亞展覽館附近看展人潮一波一波,我想求救,臨時想不起小偷或搶匪的英文怎麼講,隻好叫:“Stop、Stop。”

天底下哪有搶匪聽到停會停的。我的腿也快不過人高馬大的英國佬,追過幾條街宣告放棄,迷路了老半天才回到展覽館,頸間掛的單眼相機已經把我胸口撞得疼痛。

回想肩包裏有手機、前兩天搜集的資料、信用卡和幾乎所有的現金,接下來三天我真的不知怎麼過,光是去找花的交通費就有問題了,幸好展覽三日通行券是在褲子口袋裏,證件和回程機票鎖在旅館保險箱裏,這代表至少前兩天的資料補得回來,家也回得了……想到這裏,我的心情才稍微鎮定下來。

隻差錢的部分需要解決。這還好,了不起拿手表或相機去換交通費,不夠的話這三天斷食也不打緊。

我進到展覽館,望著浩瀚直逼奧運體育館的偌大會場,我告訴自己不能流連在擔憂,必須咬緊牙關,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從頭記錄、拿傳單。

到尾聲,我已完全笑不出來。還有十幾個攤位要拍,我舉相機的手已酸痛難當。

畫麵中有一群好像是同夥的外國商務旅客,其中有個像華人的男人,牛高馬大,背著一個登山大背包,擋住攤位的招牌,害我拍不到。等聽到他開口,果然是台灣腔,我忍不住放下相機“喂”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是閃亮大眼,濃眉飛揚,笑得放肆開懷。

夏燦揚?

我的胸口突然有一群蝴蝶在飛舞。

這時候不巧一群巨人般的歐洲客經過這條走道,將我們衝了開來。我急忙踮腳找尋,是他嗎?

是夏燦揚沒錯。他稍微一伸頸,馬上拔得比那群歐洲客要高。他伸出食指對著我。“欸,我認得妳,妳是那個……那個那個……”

那個跑來我店裏又哭又笑的瘋女人?我的臉登時熱了起來。

“我擋到妳的畫麵了?”他指著自己。

我還沒答,他已側身讓位給我拍照。我如夢初醒,舉起相機對焦,忽然手上一輕,是他伸指幫我把相機頂起。

“妳很厲害呀,用這麼大台的相機,妳會攝影?”他一派自然跟我攀談起來。“但我看妳的手有點抖,臂力是不是需要多練練?”

“我已經連拍三天了,今天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你要不要試試看?”

“失敬,失敬,當我沒說。”他笑笑地轉移話題。“怎麼那麼巧,會在這裏碰見妳。妳也是做芳療的嗎?”

“你說呢?”我按下快門。

“當然是,不然妳何必連拍三天照——妳是哪間公司?”

“你不需要知道。”

“噢。”他撫住胸膛好像很痛,眼裏卻閃出亮光,就像從前假裝被我打得很痛那樣。

我嗤的笑了出來,旋即鼻酸。天哪,我好懷念。

“很高興這次是看到妳笑啊。”他說。

意識到他是在調侃我上回到他店裏哭的事,我假裝沒有聽見。

他不以為忤。“還有沒有要拍的?我幫妳吧。”他一把將相機從我頸上拉起,往下個攤位走去。

“你不跟你朋友一起走?”我指著那群與他同夥的外國人。

“他們喔,是我剛剛在路上認識的,不用跟他們一路啦。”他揮揮手,向那群新朋友示意他要離開了。

“沒關係啦,我可以自己拍。”我伸手要拿回相機。

他動作好快,瞬間把相機舉得老高。我跳起來還是抓了個空,隻好認栽。

有他的幫忙,工作進展得快多了。他負責拍照,我在旁邊拿傳單做筆記。

“欸,妳也入鏡啊。”他拍拍我的肩。“妳應該很上相。”

“不行啦,我要記錄。”

“妳就一個人來嗎?”

“你有看見別人嗎?”

“你們老板這麼放心?”他不苟同地搖頭。“要是我,讓女職員一個人出差到傑克開膛手的發源地,我晚上都睡不著,尤其是像妳這樣的。”

不知道為什麼,別人說起來很輕薄的話,他說起來就像是單純陳述事實,連讚美都不像。我百感交集,又想哭,又想笑,趕緊低頭猛記錄。

“在這裏碰到認識的人也算難得。”他拍完最後一個攤位,把相機掛到自己的頸上。“妳往哪個方向?我送妳出去吧。”

出會館摩肩擦踵的一路,他邊哼歌,邊走路。

我將傳單抱在胸口,壓抑住內心的雀躍。看到他這樣健康快樂,值得了,值得了。

出了展覽會館門口,他把相機掛回我頸上。“妳一個人,路上小心啊。”

我衝著他笑,他也一直笑望著我,後來那個笑容有點疑惑了。啊,他是在等我先走吧。

我真傻,居然忘記我倆現在隻是萍水相逢,當然該道別了。

我強迫自己轉身離去,順著人潮走,也不知道自己往哪裏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什麼不對?什麼不對?

對了,我需要錢!

我趕緊回頭,幸好像他那麼高大的黑發男不多。我又跑又鑽,總算扳住他的臂膀。

“夏燦揚。你可以借我一些錢嗎?我的包包今天早上被搶了。”說完我慚愧得耳朵發熱。我到他店裏亂哭一通,現在還跟他借錢?

“噢,沒問題呀。”他當場卸下登山背包,也不顧人潮洶湧,就在紅磚道上拉開背包找錢,隻不過他打包很隨性,錢一時找不到,內褲倒是翻出幾件,他也不以為忤。“妳需要多少?”

“我需要去巴赫醫師故居的車費,還有三天的餐……”

“巴赫故居?妳也要去巴赫故居?”他跳了起來。“我也要去那裏。”

“所以?”

“我們一起去就好啦。”他立馬背回背包。

“這……”

“我跟妳講。我這趟本來有同事要跟我一起來,她臨時上吐下瀉不能來,我隻好一個人出發,沿路悶死了。雖然我那同事有跟沒有沒兩樣啦,她的話比金子還要少,可是一吐出來就會讓我很頭大。我又希望她講話,又希望她不要講話。”

我笑了出來。小蒲。

“怎麼,要不要一起?”他給我個熱情得足以融化太陽的笑。“這樣妳路上可以當我的保鏢。”

我怎麼能不笑?明明是他幫我,總能做成好像我幫他似的。

“我不知道。”我雙手插入口袋。“各走各的,比較單純些。”

“哈,小姐,相信我,我比妳更想單純。”他亮出手上的戒指。“我有未婚妻了好嗎?要是妳敢對我怎麼樣,我可救不了妳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