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白牆黛瓦的村莊大都種在茶園裏,站在高處的山頭看,那綿延的茶園仿佛山間流淌的河流,而錯落的村莊則像是露出河麵的島嶼。人種茶,茶養人,人與茶在一生的時光裏彼此依賴,相互眷顧猶如與生俱來的親人。
農家主婦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升起灶火,燒水。水燒滾了,茶壺杯盞也洗好了,抓一把茶葉放進青花大茶壺裏,沏入滾水,整個山野的氣息“呼啦”一下從壺口衝出,香香地溢開。農家喝的大多是老茶片,也就是茶季末期采的收稞茶,葉子大而平闊,枝杆也粗,不上相,但汁液濃釅得很,耐泡。
茶泡好了,家裏的老人小孩也起床了,洗漱後各自取一隻茶杯,從青花大茶壺裏倒出碧青的茶水,輔以茶食——桌上的小茶碟裏有切成細絲的茶幹,有曬成醬色的五香筍幹豆,富裕些的人家還有酥糖麻餅之類。
全家人嚼著茶食喝了一個早晨的茶,青花大茶壺裏的茶水不過淺去一半,主婦將茶壺裏的水續滿,徐徐倒進一隻水瓶樣長的竹茶筒裏。
竹茶筒的外形看起來很簡陋——就是一根毛竹鋸下一節的模樣,幾乎沒有工藝可言,細看之下會發現一些巧妙的地方,比如筒麵微凸的竹節邊緣鑿有一個圓洞,茶水就從這個圓洞裏倒入和倒出,往圓洞上塞一隻軟木塞,裏麵的茶水就不會淌出來。竹茶筒的筒嘴子是半勺形,用砂紙磨得溜圓,和人的嘴唇吻合,兩側再鑿兩個耳孔,係上長長的麻繩,便可以將竹茶筒背在肩上了。軟木塞上也是要係一根細麻繩的,另一頭拴牢在耳孔上。
吃過早飯,家裏的男人就得準備上山幹活去了,穿上草鞋,打上綁腿,係上砍柴刀,往肩上扛一把鋤頭。裝滿茶水的竹茶筒或提在手裏,或背在肩上。
在山裏走長路的人除了帶上鍋巴之類的幹糧,也需要背一隻竹茶筒的。說來也怪,竹茶筒裏的茶水有股子特別的清甜,就算隔夜也不會餿。
我幼年跟隨母親在她教書的山村小學生活,每到周六,母親就用扁擔挑起擔子走長長的山路回家,竹茶筒掛在擔子的一頭,把扁擔壓得彎彎的,我跟在母親身後,時常擔心那扁擔會突然從中間啪地斷裂開來,便請求母親讓我提著竹茶筒,母親說等你的胳膊長得和竹茶筒一樣長了就讓你提吧。其實母親的擔子上最沉的並不是竹茶筒,而是冬瓜、南瓜等蔬菜,這些蔬菜是母親種在學校邊上的,每天放學後,母親會在她開墾出來的菜園裏澆水鬆土,彎著腰做到天黑,我蹲在一邊,捉菜葉上的蟲子,看地上黃色和黑色的螞蟻——無論什麼顏色的螞蟻總顯出一副很忙碌的樣子,煞有介事,匆匆趕往某一個地方,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有什麼在等著它們。
母親種的菜大半會留著在周末挑回家。八十多歲的奶奶帶著大我一歲的哥哥在家裏過日子,吃的用的都得母親往家裏挑。父親常年在更遠的地方工作,隔山隔水,有時幾個月我才能見到父親一麵。
在我和母親走的山路上要翻一座山嶺,嶺頭有一方臥牛形的大青石,仿佛天上落下來的一般突兀,然而又很平穩,是專給路人坐下來歇氣的。每次快到嶺頭的時候我便會興奮起來,走得酸脹的腿腳也變輕盈了,衝到母親前麵,簡直要張開翅膀似的直奔大青石。
母親也很快走到大青石邊來了,從肩頭放下擔子,摘下掛在一頭的竹茶筒,拔去軟木塞,遞給坐在大青石上的我,我雙手抱著竹茶筒,嘴對著筒口,咕嘟咕嘟地嘬飲起來,母親則用一隻手幫我扶著筒底。
很多年以後我仍然覺得在大青石上抱著竹茶筒喝茶是最幸福的事,那茶又涼又甜,有一股竹子特有的香氣,清幽幽的,仿佛我喝下去以後也變成了一株清幽翠綠的竹。
母親從擔子裏拿出一個布包,從裏麵摸出麻餅,掰開一半遞給我。那布包裏除了麻餅還有皮蛋和白糖,每回一到家,母親就把這些好吃的從布包裏拿出來,交給奶奶。
太陽穿過頭頂的樹枝斑斑駁駁地落在我和母親身上,落在大青石上,看起來很像是大朵大朵絢爛的花影。風一吹,那些花影便搖晃起來,晃得人犯困。半隻麻餅很快就吃完了,連手心裏粘的芝麻也被我摘下來放進嘴裏,用牙尖細細地碾碎。歇得差不多時,母親便站起來,把空了半截的竹茶筒重新掛在擔子的一頭,挑起來說,走吧,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