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門(1 / 2)

一進臘月門,每天清晨都會在殺年豬的喧嘩聲中醒來。

我家總是村裏最先殺年豬的。那天,天才蒙蒙亮,一家人便起了床,父親挑起水桶去河裏挑水,這天需要的水最多,父親要挑上十幾趟。院子裏擺著頭天借來的殺豬桶,母親不停地燒水,水燒開後就往桶裏倒,母親站在鍋台前,被蒸氣繚繞得看不見。

殺豬佬和徒弟們披著油刮刮的大褂來了,母親趕緊泡上茶,端出早已備下的糕點。父親陪他們坐著,抽煙,喝茶,聊些村中逸事。我像聽說鼓書一樣坐在跟前的小板凳上,殺豬佬遞過來一塊方片糕,我竟不敢上前接。我一直懼他,總覺得他身上帶著凶險的血腥氣,但最終還是抵不住方片糕的誘惑,把手伸長,低頭接過來,轉身一溜煙跑了。

豬欄在屋後的院子裏。那豬真傻,一點也沒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像平常一樣心滿意足地打著呼嚕。想著它就快沒命了,我心裏爬上一些難過。這豬剛捉來的時候胖嘟嘟的,頭兩天不停嘶叫,拒絕吃食,兩天後,餓得沒力氣了,便乖乖地大吃起來。每天放學後,我丟下書包就背上竹簍,和鄰家女孩一道上山打豬草,我知道它喜歡吃什麼草,不喜歡吃什麼草。麻葉、馬齒莧、碎米薺、爬山虎……這些帶著香氣的草都是它愛吃的。它也認得我的聲音。幼小時的它特別頑皮,總是跑得無影無蹤,每天傍晚我都要沿著迂回的小路找它,喚它回家,它聽著我呼喚的聲音,便會從角落裏衝到我身邊,用嘴拱著我的褲腿,討好地哼哼著。

早飯做好了,母親喚我端給師傅們,大海碗滿滿盛著麵條,上麵撒著蔥花,鋪兩隻油汪汪的煎雞蛋。我暗吞口水,雙手捧上桌。師傅們將披著的油大褂一抖,端起碗,蹲在大門口埋頭吃起來,“吸溜吸溜”吃了一碗。第二碗就添上來了,不一會又添上一碗。我看著暗暗著急,果然,等他們吃好後,鍋裏隻剩下幾根爛麵了。我用麵湯泡上鍋巴,嗯,吃起來也蠻香的。

豬欄裏響起了驚恐的嚎叫聲,這個整天隻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家夥已經預感到末日來臨了。我手中一顫,放下碗向屋後跑。豬在欄裏絕望地東衝西撞,衝斷了一棵梨樹,又衝倒了一個小徒弟。我在心裏盼望著它能跳出半人高的圍牆,但它畢竟太胖了,渾圓的肚子垂到了地上,怎麼也跳不起來。它最終還是被幾個壯漢逮住了,死死地摁在地上,母親不停地喚著它,安慰著它:“嗷喏……嗷喏……乖乖走路吧,明年再到我家來……”聲音幹澀,還哽咽了一下。

豬被抬上案板,殺豬佬一手按住它的腦袋,一手抄刀,殺豬的功夫全在這一刀上,手起刀落,一股血泉直射向早已備下的木盆裏,有幾滴濺在殺豬佬的胸前、手腕,豬的哀嚎越來越弱,片刻就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