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真實(1 / 1)

我總是對一些簡單的東西保持著敬畏和親近,因為任何簡單的東西都讓人不敢小覷,往往隱藏著至理,隱藏著與生活的底質相近的東西;而一個東西如果過於複雜,人工的痕跡必然很重,虛假的成分也就多了。對於電影來說,也是如此。好萊塢顯然是拍複雜電影的高手,他們能把一個故事拍得紛紜異常,撲朔迷離。但這樣的故事離現實是比較遠的。而簡單的故事呢,你完全可以從生活加以發現,等它有一天在銀幕上出現的時候,你會感到異常親近,然後會突然地意識到,生活就是這樣,滄桑和絢麗之後,唯有平淡才是真實。

簡單故事的傳統當然是在東方。在近來的電影中,能把一個簡單故事講得美妙無比的,也是東方。這當中的大牌有:越南的天才導演陳英雄,他的《青木瓜之味》真是好,每一個鏡頭都那麼寧靜,寧靜得有一種禪無意之中滲透出來。陳英雄在法國長大,好像學的是電影專業吧,但他的根卻在東方,他有著東方的思維方式以及隱忍、淡泊的哲學思想。往下排就是韓國的許秦豪了,在《八月照相館》當中,他能把一個簡單得連一片完整故事都沒有長成的過程講述得像一首淡雅的詩。這就是一個簡單的故事,甚至連構成一個故事的元素都沒有,就像一棵樹上結的一顆青澀的果子,隻是剛剛露出個毛茸茸的頭,然後便凋落了。但許秦豪仍然將這個故事拍成了花一般的美麗。這應該是一種反襯吧,花越燦爛,凋落的果子便越感到悲傷。這樣的故事可能很多人都經曆過,但似乎誰也沒有讓這樣的情感完全地醒悟,隻是在朦朧中,就讓歲月的風沙吹逝了。但許秦豪讓我們明白那些細茸茸情感的分量。許泰豪就是固執地用他的審美方式,給我們以美好的提醒。

當然,以一種思想和認識方式整體推進簡單故事的,應該是伊朗的電影了,阿巴斯·基阿魯斯塔米、馬基德·麥吉迪、賈法·帕納希……這是一連串的名字,他們的簡單故事講述得爐火純青,就如同《聖經》一樣雋永長存。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穿越橄欖樹林》、《櫻桃的滋味》、《小鞋子》等,那樣的電影真叫簡單啊,也真叫沉悶,比如說《穿越橄欖樹林》,就是兩個男女演員之間的對白,還不算是對白,隻是男青年深情傾訴,女青年木然聆聽,一遍又一遍;而《櫻桃的滋味》,則是那個想自殺的工程師開著車到處尋找自己的掩埋人,一遍一遍地在盤山公路繞來繞去,都把觀眾繞暈車了。但這樣的簡單故事卻讓人永遠也忘記不掉。在我看過的幾千部電影中,很多複雜的情節我都忘得一幹二淨或者線頭纏繞在一塊了,但這樣簡單的故事,卻曆曆在目,難以忘懷。需要說明的是,伊朗電影都有著很濃鬱的宗教情感,歸結起來說,就是關於心靈,關於死亡,關於愛情,關於生活……電影,也是為了表達他們對於這一切的清晰理解。

在中國台灣,楊德昌算是一個講述簡單故事的高手了,他的《一一》真是好;一個家庭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的簡單瑣事,它們分別是:忘卻、失落、寂寥、背叛、親密、尋找……這些平淡似水的瑣事可以說是貌似簡單的複雜,也可以說是貌似複雜的簡單,就看你怎麼理解,以及站在什麼樣的人生高度上去理解了。但你分明能感覺到,這些都是這個世界,或者說是整個人生的故事啊!能夠以一個簡單的故事涵蓋這樣大的內容,而且不動聲色,不時有著點睛的情趣,真可以算是“冷靜酷烈”了。楊德昌真算是一個大智者了,大智而大悟,雖然他的鏡頭麵對的是生活的實景,但他分明是將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如錘一樣敲打在你的身上,你能感覺到那些貌似客觀的鏡頭後麵其實有著一雙智慧無比的雙眼,一些東西如水一樣漫上你的胸口。在看完《一一》之後,我久久地沒有站起身來,在我的內心深處,湧動著激越,也生長著平靜,這種平靜和激越交織的滋味,我明白了,這就是生活的原汁原味。

《一一》是什麼意思呢?我沒有看到楊德昌的有關解釋,我在臆想:楊德昌給我們展示的故事,算是一個“一”吧,電影之外的呢,也是一個“一”,那麼“一一”之後呢,應該還是“一”,一個永遠的“一”。就如同人生,每個人實際上都是在重複著別人的故事,永遠是“一”,永遠不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