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是孩子(1 / 1)

很多年沒有想過顧城了,就要把他淡忘了。我們整天疲於奔命,誰會想起一個詩人呢,一個殺人犯詩人,但看電影《顧城別戀》,禁不住記憶一下子洶湧而出。

上個世紀80年代初詩歌熱的時候,我正在高中苦讀,但我仍然抑製不住自己對詩歌的喜愛,偷偷地郵購了一本薄薄的藍封麵的《舒婷顧城詩選》,然後躲在暗地裏背誦。後來上大學,我的那所並不優秀的大學以出新銳詩人聞名,校園裏總有詩歌的狂熱,但我知道,很多同學是把寫詩當做愛情的紙鳶。我沒有加入這支隊伍,我隻是整天在籃球場上亂蹦一氣,消磨我荷爾蒙旺盛的大學時光。

現在回想起來,那股洶湧的詩潮是有著強大曆史背景的,當時人們極想找回自己失落的心靈和記憶,於是便有強烈感受,有著抒情的欲望。由於思想和行為的幼稚,很多詩作在現在看來完全是天真幼稚,故弄玄虛。但當時還是有一些詩作堪稱不朽,比如說顧城,比如說北島,比如說舒婷,都可以說是真正的詩人。在他們的內心中,有著水晶般的剔透和單純,散布著青草般的氣息。而這當中,可以說我最喜歡的,就是單純無比的顧城了。

顧城是獨特的,他的詩給我的感覺就是,像童話一樣透明,像花蕊一般纖細。就像是內心升騰的肥皂泡,新鮮而美麗,沒有纖塵,同時又孱弱無此,就像是一個孩童麵對大千世界的獨自囈語。

後來,我的生活離詩越來越遠,在搬過幾次家之後,那本絕版的《舒婷顧城詩選》也不知道丟到哪去了。我們抗拒不了世界越來越物質化的趨勢,在這個過程中,一些零星的有關詩人的消息不斷傳來:舒婷正在變得越來越平庸;北島銷聲匿跡;顧城好像出國了……人人都為自己的生活忙亂不堪,而詩歌就像是我們腳邊的野花,似乎誰也沒有空閑去注意它。直到1993年我從報紙上看到顧城在新西蘭殺妻後自縊的消息,當時我隻是心裏“咯噔”了一下,感到一個瓷器般的東西破碎了。

我當時想,顧城終於死了,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以屬於自己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不願平庸,也不願意消亡,所以他選擇死亡,以一種極端自私的方式。實際上他可以算是這個時代最後一位純粹的詩人,他就像一個透明的、薄如蟬翼的瓷器,晶瑩,敏感,脆弱而珍貴,不堪一擊。而他終於碎了,消失了,就像一首詩燃燒在火中。

《顧城別戀》這部電影是由香港導演陳麗英執導。這部電影拍得還算不錯,尤其是馮德倫飾演的顧城,一種失魂落魄的氣質,一雙沒有焦點的眼睛,算是抓住根本了。外形上也像,麵孔清秀單純,帶著微微的神經質。影片完全是紀實性的,以一種寫實的手法來回顧顧城的生活以及死亡的過程。在詩歌麵前,顧城專注而偉大,他本身就是詩。而在現實麵前,顧城顯得那樣孱弱而可憐,就像一個迷途的孩子一樣。這樣的孩子是孤獨的,同時也是孤芳自賞、一廂情願。他的思想空間既廣闊,也狹隘;既純淨,也偏執。這樣的人是難以麵對人群的,這麼有秩序的世界哪裏有他的生活空間呢?當所有的規章都對他形成擠壓時,他會感覺到一種徹底的窒息。

我記得在顧城事件後的那些日子裏,報章曾有許多關於道德、關於藝術人生等等話題的爭論。我沒有寫,也沒有看,我隻是在想,顧城是個詩人,是個天才,同時他也是一個孩子,一個不諳世事同時也是自私的孩子。對於孩子,犯下的罪行當然不可饒恕,但對待孩子,就不要從道德上去譴責他。孩子的錯誤與大人的錯誤是不一樣的,孩子缺乏心智,在他單純而狹隘的內心中,世界很小很小,世界又是很大很大。

一個真正的詩人必定是孤獨的,也必定是痛苦的,孤獨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專門挑選那些痛恨孤獨的人。在電影中,我們看到的顧城就是那樣的孤獨,他似乎與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跟任何事也沒有關係,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背景,而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似乎就是在尋找著詩,就像一個在海灘的孩子,為那些海灘上的美麗貝殼癡迷而癲狂。

這部電影有著華麗的死亡色彩,它讓我感到哀傷。也許對於顧城來說,死亡並不意味著根本的變化,因為他本身就是遊走在死亡與生命之間的,或者說,他的生命本身就是死亡,“我想死一回,在生命的邊緣行走,去看凋謝的玫瑰。”這樣的詩句,簡直就是刀鋒上滴下來的殷紅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