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一封讀者來信,問我:你寫明亮的悲傷,我懂了。還有嗎?還有另外的悲傷嗎?我回答說是的,悲傷也是有著種類的,除了明亮的悲傷、俗世的悲傷之外,應該還有另外一種悲傷,那是一直進入到骨子裏的,進入到人生意義範疇的,而且會在那個底限呈現出綠苔般的腐爛色澤——這種悲傷,就算是沉鬱的悲傷吧。
這幾天忙裏偷閑,看了侯孝賢最著名的《悲情城市》。這部電影有著一如既往緩慢的節奏,靜美的長鏡頭,空曠的遠山與海……影片講述的是一個台灣家庭在戰後沉鬱的事件。但侯孝賢的拍攝手法顯然不是為了專注地敘述一個家庭的變遷,他更想表達的是一個家庭以及一個地方的崩潰、信念的崩潰以及人生的崩潰。這樣的電影看起來平緩如水,但在鏡頭之下卻暗藏著沉實凝重的安靜以及沉情潛藏的詩意。有一種根本的抑鬱,滿在落花流水中。
一直喜歡安東尼奧尼以及維姆·文德斯合作的電影《雲上的日子》,第一次見到它,還是1995年,我在皖南涇縣出差,中午無事上收到一封讀者來信,問我:你寫明亮的悲傷,我懂了。還有嗎?還有另外的悲傷嗎?我回答說是的,悲傷也是有著種類的,除了明亮的悲傷、俗世的悲傷之外,應該還有另外一種悲傷,那是一直進入到骨子裏的,進入到人生意義範疇的,而且會在那個底限呈現出綠苔般的腐爛色澤——這種悲傷,就算是沉鬱的悲傷吧。
那段時間正是我拚命閱讀各種哲學以及宗教書的時候,困惑與憂鬱似乎將我壓在水底。這樣的電影加重了我的憂鬱,也加重了我的哀傷。但我突然知道,原來世界上並不是我一個在困惑,也並不是我一個人在憂鬱。我的憂鬱實際上是人類共同的憂鬱,我的憂傷,正是人類精神史的憂傷。《雲上的日子》想表達的就是世事的無常吧,每個故事,每個人,都像並行著的線,隻有交叉,沒有重合和連接,陰差陽錯之中,隻好再睜著一雙迷茫的眼在人海中遊曆……一個個故事就是那樣無奈地在攝影機前慢慢淡化消失,而人類每天卻在重複著同樣的故事。
這樣的電影真是讓人無話可說。然後便是鬱悶,便是平靜。或許還會這樣——當有那麼一天,發現所有的途徑都寫著“此路不通”的時候,反而是一種真正的解脫了。
——這兩天我還看了維姆·文德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所拍的紀錄片《尋找小津》,按照文德斯的理解,東方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實際上畢生是在用自己的電影記載著一種“緩慢的崩潰”,家庭的崩潰、道德的崩潰以及人性的崩潰。文德斯在電影中敘述道:“小津的電影讓我們看到了父母、兄弟以及我們自己,它記載了一個個日本家庭緩慢的崩潰。”文德斯一開始怎麼也理解不了為什麼小津會有著如此沉鬱的憂傷,而且內斂得恰到好處,絕不瘋狂。但當他一踏上東京的土地,在燦爛的櫻花下看到日本人的生活時,他一下明白了——“東京就像是一個夢境之地,這裏的所有生活的人就像夢遊。”也許,正是這樣吧,以夢的姿態來對待人生,必然有著一種沉鬱的憂傷,也有著一種櫻花般的爛漫。
這樣的方式還使我想起安哲羅普洛斯,在他的代表作《霧中風景》、《尤利西斯的神秘之旅》以及《永恒的一天》中,世界始終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中,似乎從沒有陽光,也沒有通亮,所有的東西都被壓抑著。安哲羅普洛斯的每一部電影都有著濃鬱的故鄉概念,但故鄉在哪裏呢?隻是在霧中吧,或者在夢裏,朦朧的霧與夢,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故鄉。
同樣在電影中表現出巨大憂鬱以及悲傷的,還有蘇聯大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我看那部著名的《鄉愁》是在某個下半夜,那真是一種荒涼嗬!在電影中,詩人沉浸於巨大的痛苦中,尋找著生存的意義,尋找著永恒。他幾近崩潰了,而我躺在床上,內心中同樣寸草不生。在電影的結尾,詩人屏息秉燭,火苗飄搖中一步步走過水池,燃而又滅,滅複又燃,終於最後一次,燃燒著到達水池的對岸。在那一刹那,電影中的詩人與我,就像兩朵沒有生命的花,一朵已經幹枯,另一朵則仿佛是從未開放的塑料花。
電影《鄉愁》一直用的是勃拉姆斯的音樂,沉鬱,悲傷,沒有閃亮的通風口。在沒有任何路徑的時候,是不是,靈魂會深深地歎息和戰栗,然後兀自生滅?
有人曾這樣評價侯孝賢:“在他謙和的畫麵之中,總有微風在流動。”以我的理解,這樣的微風,就是沉鬱的悲傷吧。很多時候,當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到世上的時候,看看星空,想想時間,然後就有著一種悲傷,天茫茫,地茫茫。沒有死亡,隻有對死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