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們就像成群的烏鴉一樣降落在巴黎,轟鳴著,棲息在咖啡館裏。他們當中有,新聞記者海明威、後生菲茨傑拉德、流浪漢亨利·米勒,還有達利、畢加索……他們都是藝術青年,或者藝術中年,他們來巴黎的目的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這樣的尋找當然是快樂的,也是痛苦的,更是落魄的。
那時蒙帕斯區的咖啡館星羅棋布,但有三家最著名,那就是圓頂、圓廳和塞雷特咖啡館。在圓頂咖啡館裏,總有一大群亂七八糟不明身份的人,聚集著,喧嘩著,不時有拚湊桌子的響聲和點菜的吆喝聲。而圓廳咖啡館——一度是波斯米亞流浪人的巢穴地,這裏的風格是寧靜安謐的,人們親切地啜飲交談,不時有人討論著達達主義的沒落等嚴肅的學術話題,或者是爭論著戰爭哪天來到。最後是塞雷特咖啡館了,這樣的咖啡館是簡陋的,燈光是幽幽的,在牆角,有時是小提琴的音樂,有時是手風琴。用當時一個人的話來說,這裏“是一處瘋狂鼎沸之地,裏麵全是醉鬼、半醉鬼、四分之一醉鬼和不喝酒的瘋子”。這樣的地點當然是愛情的發生地,這次不說海明威、菲茨傑拉德他們了,就說一下亨利·米勒吧。亨利·米勒與阿奈斯·寧的愛情,也就發生在這裏。
在巴黎這一塊亂糟糟的地盤上,亨利·米勒,這個流氓加天才的家夥,帶著渾身理直氣壯的無賴氣,遇見了阿奈斯·寧,這是他無數女人當中的一個,是西班牙作曲家琴寧的女兒,金融家雨果的妻子。他們起先就坐在咖啡館裏。這個男人是個情場老手,而那個女人天真和邪惡相統一,她有著一雙非凡的眼睛,綠色的眼珠,睫毛長得跟蜘蛛似的——一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妖媚。他們就坐在各自的桌子上,彼此注視,用目光拴著誘餌,拋出去,對抗,較量,再後來,他們的目光纏綿在一起,打成結,形成繩索,用力把對方拽向自己。接下來的故事便是他們把各自的時間和生活糾纏在一塊了。故事就是這樣,咖啡館隻是個引子,在咖啡還冒著熱氣的時候,他們已經喝著紅酒酩酊大醉了。
這就是愛情。在法國三十年代無數如火如荼亂七八糟愛情中的一個,也是咖啡館裏發生的無數或平淡或奇特愛情中的一個。咖啡和女人刺激了亨利·米勒的創造力,反正自此之後,米勒的小說一下子突飛猛進起來,變得更加天才,也更加無恥,更像是“窗台上的一個響亮的屁”。
這裏不得不提另外一個女人,那就是瓊·曼斯菲爾德,亨利·米勒五位太太中的第二任,一個雙性戀者。是她,激起了亨利·米勒的張狂而不粗糙的欲望,而有了她,米勒就有了無恥的靈魂。在這場三人大戰中,他們爭鬥,他們交鋒,他們互相折磨,互相毀滅……看看阿奈斯·寧眼中的瓊是什麼模樣吧:當瓊“從花園的陰影走入門廳的光亮中,走向我,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亨利暗淡無光了,她就是色彩、光亮、新奇……”三人戲的最後,阿奈斯·寧離開了米勒,在那本日記體小說《火》中,她寫道:“那天清晨我哭了,我哭是因為我愛這條離開亨利的街道,這條街道有朝一日會重新帶我回到他的身邊,我哭是我覺得成為一個女人的過程是那樣的痛苦,我更為從今以後我哭的機會減少而哭,我哭是因為我的痛苦消失了,而痛苦消失會讓我如此地不適應。”
而亨利同樣刻骨銘心,亨利寫道:“我這樣做,為的是讓你通過比較我的痛苦而發現,你的痛苦不算得一回事,至多不過是小事一樁,從而使你更容易承受你痛苦的壓力。”這樣的結果還能說什麼呢?愛情,就是彼此的歡樂,也是彼此的痛苦。
在書中,米勒還說了這樣一句話:“人人都說性很猥褻,其實最猥褻的事情是戰爭。”米勒說對了,他的猥褻很快就結束了,更大的猥褻緊接著來到:二戰爆發,巴黎淪陷,蒙帕斯區的咖啡館空無一人,那些亂七八糟的藝術家們,都鳥獸散去——然後,隻剩下一些殘留的痛苦,像秋天零落的樹葉一樣,在夜晚的城市街道中盤旋飄浮,隨風逝去。
電影《情迷六月花》描繪的就是這一段故事。巴黎,在那樣的氛圍中,就像一席浮動的豪宴。現在,巴黎的那些老咖啡館當然都還在,寧靜了,也落寞了。經常在空空的桌子上,殘留著未喝完的咖啡杯,孤單而淒涼。那些咖啡杯子裏的渣都是有著故事的。從時間的意義上說,亨利·米勒、海明威、菲茨傑拉德……以及所有人的痛苦,都是一杯早已冷卻的咖啡渣。
我不知道花為誰開放?
秋天來了,天涼了,適宜看一些憂傷調調的電影。晚飯後散步到平安碟店,當看到這部題為《布拉格》的碟片時,我立即伸手將它摘了下來。摘這部碟的同時,我想起尼采曾說的一句耳熟能詳的話語:“當我想以一個詞來表達音樂時,我找到了維也納;而當我想以一個詞來表達神秘時,我隻想到了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