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2 / 3)

瞎仙那麼靈驗,偏是把拾草的命給算到了一邊。拾草比玉音小兩歲,屬羊的,老早就出嫁了。男人是平陽鎮上的麻五子,高中生,娶拾草的時候,在平陽鎮開個修理鋪,修個電視機洗衣機啥的,也能搗鼓不少錢。娶了拾草,四年裏生了三個丫頭,鋪子讓鎮計生辦給罰沒了,家裏的麥子也讓鄉幹部抬光了。把個麻五子氣的,直罵娶了個掃帚星,老母雞。兩口子為生兒子的事天天嚷仗,後來便打捶。麻五子手狠,打時不打別處,專打拾草的下身,說是那兒是個瞎窟窿,多好的兒子種進去,一轉悠就成了丫頭。打了別人還看不見,都說沒打。拾草受不住,隻好跑到娘家,瞎仙不相信,說他掐過的,婚是金婚,命裏有五個兒子,勸著讓拾草回去,繼續給麻五子生。拾草真就給回去了,這一去,差點沒把命搭上。

麻五子正摟著裁縫店的葛美人,床上歡騰著。葛美人是平陽鎮公認的美人,就是男人殺了人,吃了槍子,反把美人給孤單下了。隔空不隙,也跟鄉幹部上上床,緩解一下身體的寂寞。但鄉幹部畢竟不是常客,再說人家都是有麵子的人,不會為了一個三十好幾的寡婦毀了名譽。葛美人心裏還是想找個能守得住的男人的,思來想去,惟有麻五子合適,便一來二去的,惹得麻五子上了火。拾草當時並沒說啥,氣也沒敢生,悄悄關上門出來了,一個人蹲大街上抺眼淚。到了夜黑,實在沒處去,便又怯怯地回去,看見麻五子正給葛美人下行麵,桌上放著幾個菜,都是平日麻五子舍不得讓拾草吃的。拾草躲在屋角,等麻五子跟葛美人吃完了,拿了個碗舀湯喝,沒想麻五子猛地掄起勺子,照頭就給了一下,直把拾草給打愣了,站在鍋邊,傻傻地望麻五子。麻五子最見不得拾草這傻樣,想想人家葛美人,眼睛掃一下,便能把水掃你臉上,這個婆姨望了他幾年,甭說水,連絲涼意都沒。這麼一想又恨恨地掀翻鍋,一鍋熱湯扣在了拾草身上。

拾草燙得媽媽老子亂叫,葛美人興奮得大笑,她的笑的確很迷人,不但騷,而且勾魂。麻五子扔下拾草又撲葛美人身上了,不撲沒辦法,葛美人實在太迷人了。兩人又在沙發上啃起來。拾草拖著燙傷的身子,去鎮衛生院,不去她可能活不過這夜。

後來,拾草還是讓麻五子攆了回來,不攆不行,家裏不可能同時睡下兩個女人。這一回來就是幾年,到現在婚也沒離。玉音問她為啥不離婚,拾草抹著眼淚說:“三個娃哩,離了交給誰?”其實那三個娃一直在娘家養著,麻五子根本不管,好像跟他沒關係。再問,拾草就哭著不肯說了。

玉音歎了口氣,沙鄉的女子不光拾草這樣,你要是細打聽,十個裏至少三個如此。都說是命,怪不得誰的。

兩個人默無聲息地走著,路越來越靜,也越來越空曠。沙漠要是靜下來,能把你的心壓碎。玉音回頭望了望,村莊已模糊得成了一縷煙,來時的路被風輕輕一吹,無蹤無影了,剩下的隻是零零星星的梭梭、刺蓬,卻也那般的無生無色,就像讓人家虐待欺淩的小媳婦。這麼想著她便扭頭望了一眼拾草,拾草的確不像個二十幾歲的女人,那張臉冷不丁讓人想起脫了毛的駱駝。玉音的心頓時沉甸甸的。走了一陣,拾草忽然問:“玉音,你有對象麼?”玉音搖搖頭,告訴拾草還沒,拾草不相信,硬說玉音是有了,不跟她說。“你念了這麼大的書,長得又這麼洋氣,準是能找下城裏男人。”

拾草的話讓玉音忍不住想笑,她問:“城裏男人有啥好?”

“有啥好?多著哩,你瞅瞅他們,穿好的,吃好的,還不幹活。”

“還有呢?”

“一到放假,帶著老婆娃娃,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跑到沙漠裏,吃一天,玩一天,人家那個日子,誰見愁過?”拾草臉上漾出一層神往,嘴唇咂得巴巴響。“我要是能過上一天那樣的日子,這輩子也沒白來世上。”

玉音突然無話,拾草的想法竟這麼簡單。想想看,沙鄉女子真是沒過過這樣的日子。

日頭爺跟著兩個女子,越跟越緊,一刻也不放過,沒多久,玉音熱得就喘不過氣。拾草笑話她:“念書啥也好,不好的就是越念越怕日頭。”說著把頭巾遞給玉音,說你頂上吧,別嫌土,能把太陽遮住。

沙漠裏空空蕩蕩的,哪見個駱駝。拾草說還早著呢,近處早沒草了,駱駝要找到草,隻少得跑一天的路。

“那晚上我們回不來?”玉音驚訝地問。

“你還想回來呀,你媽沒跟你說,明個天能找到就不錯了。”拾草這才發現玉音沒背水,也沒拿晚上擋風的東西。

玉音真是恨死媽了,晚上不回來,沙漠裏咋過?也怪自個,也不動動腦子,駱駝出去快半月了,能在近處?

拾草說這不行,少了別的能將就,少了水要是三天兩天找不見駱駝,還不把人渴死?兩人商量了一會,決定到最近的九墩灘去借水。九墩灘是個新開發的鄉,住的多是蒼浪那邊搬來的移民,拾草有個姑姑在那兒。兩人趕到九墩灘,已是下午三點,移民們全都懶洋洋地蹲在樹底下,等著日頭西斜。拾草告訴玉音,蒼浪的移民最難纏了,熱也受不了,忙也受不了,老是跑縣上鬧。說好好的在山裏住著,硬是縣上做動員,把他們搬到了這苦焦地方。玉音知道蒼浪,那裏盡是山,莊稼隻要一撒進去,就不管了,全交給天爺,那兒的人便讓天爺養出一身的毛病。沒移民前沙縣常有不少的蒼浪麥客,專門給沙鄉人割麥子。蒼浪人罵沙鄉人小氣,西瓜就饃饃就算一頓飯。沙鄉人卻罵蒼浪人耍奷耍懶,光要工錢不幹活,真正的好吃懶做怕動彈。後來沙鄉人不用蒼浪人了,讓岷縣人割麥。蒼浪人來了找不到活,便偷沙鄉人的東西,偷羊偷牛偷駱駝,丫頭也偷。甭看蒼浪人窮,偷起丫頭來卻有一手,沙鄉好些女子都叫蒼浪人偷大了肚子,沒辦法,隻好嫁過去。拾草姑姑的兒媳婦就是沙鄉人,表哥割麥時偷上的。

裝了水,拿了腰食,又跟表嫂要了件夜裏避風的衣裳,兩人原又上了路。這時的沙漠正是一天裏最要命的時候,騰起的熱浪從褲腿鑽進來,很快蒸得人冒汗,汗從四處流下來,彙聚到一處,叫人說不出的難受。沒走幾步,玉音的衣服便緊貼著肉,半條褲子濕透了。

這天她們一無所獲。黃昏時分,兩人找到一個地窩子,許是以前抓發菜的人挖下的。地窩子四周的杆子還在,拾草掏出塑料布,綁在四根杆子上,一間涼棚便搭成了。玉音剛要坐下歇緩,拾草一把拉起她說:“緩不得,得趕緊拾柴。”玉音問拾柴做啥,拾草說夜裏點火呀,點了火就不怕狼。一聽狼,玉音的腿越發抖得站不住。“真有狼呀?”她的聲音發著抖兒,身上的汗似乎瞬間沁住了。拾草說她也沒見過,不過沙漠裏過夜,柴火是少不得的。說著丟下東西,到遠處拾柴。玉音隻好學拾草的樣,一根一根的撿柴禾。她記得小時到沙漠,柴禾堆的滿地都是,隨手就可以撿一背簍。七歲那年,母親蘇嬌嬌將她留給了姑姑,姑姑也讓她撿柴禾,不是夜裏點火,是要過冬。那時姑姑已決定要在沙窩鋪住下來,爹勸也不聽,氣得爹直罵她:“你真是瘋了,這荒灘野外的,鬼都不來,你咋個住?”姑姑橫下一條心,硬要在這裏蓋房,說她就不信沙窩鋪養不活她一人。爹後來還是妥協了,叫了幾個社員,趕上駱駝,拿隊上上好的沙棗木,給姑姑蓋了兩間紅木房。沙灣人都說姑姑的魂叫沙狐狸給勾住了,回不到村裏了。爹偷偷找了劉瞎仙,就是拾草的爹,瞎仙一掐八字,悶了半天,跟爹說:“她是沙狐子轉生的,一輩子就該在沙裏拋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