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麵喝酒,一麵念道:
美夫妻圖畫在碧雲高,最高樓,風雨瀟瀟。就念飛觴道:“彩雲易散玻璃薄。”應當次芳、勝芝各一杯。次芳道:“這句氣象蕭颯,做收令不好,況且勝翁也沒說過,請勝翁收令吧!”勝芝道:“我荒疏久了,饒恕了吧!”山芝道:
“快別客氣,說了好收令。”勝芝不得已,想一想念道:
雨跡雲蹤才一轉,玉堂春,言笑晏晏。
又說飛觴,“橋上衣多抱彩雲”。於是合席公飲了一杯。雯青道:“我們酒也夠了,山翁賞飯吧!”次芳在身上摸出一隻十二成金的打簧表,按了一按,卻鐺鐺的敲了十下,道:“可不是,該送狀元歸第了,快叫開船回去,耽誤了吉日良時,不是耍處。”彩雲帶嗔帶笑地指著次芳道:“我看匡老,隻有你一張嘴能說會道,我就包在你身上,叫金大人今晚到我家裏來,不來時便問你!”次芳說:“這個我敢包,不但包他來,還要包你去。”彩雲道:“包我到哪裏去?”次芳道:“包你到圓嶠巷金府上去。”彩雲啐了一口。大家說說笑笑,飯也吃完,船也到了閶門太子碼頭了,各妓就紛紛散去。效亭、勝芝先上岸回家去了。彩雲轎子也來,那大姐就扶著彩雲走上船頭。彩雲忽回頭叫聲:“金大人,你來,我有話給你說。”雯青走出來道:“什麼話?”彩雲望著雯青,頓了一頓,笑道:“不要說了,到家裏去告訴你吧!”說著,就上轎走了。次芳道:“這小妮子聲價自高,今日見了老前輩,就看她一種癡情,十分流露,倒不要辜負了她。”雯青微笑,就謝了山芝,也自上岸。你想:雯青、彩雲今日相遇的情形,這晚哪有不去相訪的理呢!既去訪了,彩雲哪有不留宿的理呢!紅珠帳底,絮語三生;水玉簾前,相逢一笑。韋郎未老,淒迷玉簫之聲;杜牧重來,綢繆紫雲之夢。雙心一抹,盒誓釵盟,不消細表。
卻說匡次芳當日薦了彩雲,見雯青十分留戀,料定當晚雯青決不能放過的。到了次日清早,一人趕到大郎橋巷,進後門來。相幫要喊客來,次芳連連搖手,自己放輕腳步,走上扶梯,推門進去,卻見中間大炕床上躺著個大姐,正在披衣坐起,看見次芳,就低聲叫:“匡老爺,來得怎早!”次芳連忙道:“你休要聲張,我問你句話,金大人在這裏不在?”那大姐就挪嘴兒,對著裏間笑道:“正做好夢哩!”次芳就在靠窗一張書桌邊坐下。那大姐起來,替次芳去倒茶。次芳瞥眼看見桌上一張桃花色詩箋,恭恭楷楷,寫著四首七律詩道:
山色花光映畫船,白公堤下草芊芊。
萬家燈火吹簫路,五夜星辰賭酒天。
鳳脛燒殘春似夢,駝鉤高卷月無煙。
微波渺渺塵生襪,四百橋邊采石蓮。
吳娘似水豔無曹,貌比紅兒藝薛濤。
燒燭夜攤金葉格,定春春擁紫檀槽。
蠅頭試筆蠻箋膩,鹿爪拈花羯鼓高。
忽憶燈前十年事,煙台夢影浪痕淘。
胡麻手種葛鴉兒,紅豆重生認故枝。
四月橫塘聞杜宇,五湖曉網薦西施。
靈簫辜負前生約,紫玉依稀入夢時。
隻有傷心說不得,憑欄吹斷碧參差。
龍頭劈浪鳳簫哀,展盡芙蓉向月開。
細雨銀荷中婦鏡,東風銅雀小喬台。
青衫痕漬隔年淚,絳蠟心留未死灰。
腸斷江南歌子夜,白鳧飛去又飛回。
次芳看著這幾首詩,頑豔絕倫,覺得雯青尋常沒有這副筆墨。正在詫異,忽見詩尾題著“讖情生寫詩彩雲舊侶慧鑒”一行小字,暗忖:雯青與彩雲尚是初麵,如何說是舊侶呢?難道這詩不是雯青手筆麼?心裏惑惑突突的模擬,恰值那大姐端茶上來,次芳就微笑地問道:“昨夜金大人是幾時來的?”那大姐道:“我們先生前腳到家,金大人後腳就跟了來,吃了半夜的酒,講了一夜的話。”次芳道:“你聽見講些什麼呢?”大姐道:“他們講的話,我也不大懂。隻聽金大人說,我們先生的麵貌,活脫像金大人的舊相好。又說那舊相好,為金大人死了。死的那一年,正是我們先生養的那一年。”那大姐正一五一十地說,就聽裏間彩雲的口聲喊道:“阿巧,你嘰哩咕嚕同誰說話喲?”阿巧向次芳伸伸舌頭答道:“匡老在這裏尋金大人哩!”隻聽裏麵好像兩人低低私語了幾句,又屑屑索索一回,彩雲就雲鬢蓬鬆,開門出來,見了次芳,就笑道:“請匡老裏麵坐,金大人昨夜被你們灌醉了,今日正害著酒病哩!”說著,就往後間梳洗去了。次芳一麵笑,一麵就走進來,看見雯青,卻橫躺在一張煙榻上,旁邊還堆著一條錦被,見次芳來,就坐起來招呼。次芳走上去道:“恭喜!恭喜!”雯青笑道:“別取笑人,次兄請坐著,我想托你辦一件事,不曉得你肯不肯?”次芳道:“老前輩不用說了,是不是那紅兒、薛濤的事嗎?”雯青愕然道:“怎麼這幾首歪詩,又被你看見了?我的心事,也不能瞞你了。”次芳道:“這種事,門子裏都有一定規矩的,須得個行家去講,才不致吃龜鴇的虧。我有個熟人叫戴伯孝,極能幹的,讓我去托他辦便了。”雯青道:“隻是現在熱孝在身,做這件事好像於心不安,外麵議論又可怕得很!”次芳道:“那個容易。隻要現在先講妥了,做個外室,瞞著尊嫂,到服滿進京,再行接回,便兩全其美了。”雯青點頭說:“既如此,這事隻有請次兄替我代托戴先生罷!兄弟昨夜未歸,今日必須早些回去,安排妥密,免得人家疑心。”說著就穿衣,別了次芳,又低低托付了幾句,一徑下樓走了。次芳隻好去找了戴伯孝,托他去向老鴇交涉。老鴇自然有許多做作,好說歹說,才講明了身價一千元,又叫了彩雲的生身父來。原來彩雲本是安徽人,乃父是在蘇州做轎班的,恐怕將來有枝節,爽性另給了那轎班二百塊錢,叫他也寫了一張文契。費了兩日工夫,才把諸事辦妥,就由戴伯孝親來雯青處告訴明白。雯青歡喜,自不必說。從此大郎橋巷就做了雯青的外宅,無日不來,兩人打得如火的一般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