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阿福在簾縫裏看去,迷迷糊糊活像是那一個人,心裏一急,幾乎啊呀地喊出來。忽然轉念一想:質克這東西凶狠異常,不要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側耳聽時,那屋是西洋柳條板實拚的,屋裏做事,外麵聲息不漏。阿福沒法,待要抽門,卻聽得對麵韃韃的腳聲。探頭一望,不提防碧沉沉兩隻琉璃眼、亂蓬蓬一身花點毛,是一條二尺來高的哈巴狗,搖頭擺尾,急騰騰地向船頭上趕著一隻錦毛獅子母狗去了。阿福啐了一口,暗道:“畜生也欺負人起來!”說罷,垂頭喪氣的正在一頭心裏盤算,一頭踅回扶梯邊來,瞥然又見一個人影在眼角裏一閃,急急忙忙繞著船左舷,搶前幾步下梯去了。阿福倒愣了愣,心想他們幹事怎麼這麼快!自己無計思量,也就下樓歸艙安歇。氣一回,恨一回,反複了一夜,到天亮倒落睏了。蒙矓中,忽然人聲鼎沸,驚醒起來,卻聽在二等艙裏,是個蘇州人口音。細聽正是匡次芳帶出來的一個家人,高聲道:“哼,外國人!船主!外國人買幾個銅錢介?船主生幾個頭、幾隻臂膊介·覅現世,唔朵問問俚,昨伲夜裏做個啥事體嗄·儂拉艙麵浪聽子一夜朵!儂弄壞子俚大餐間一隻玻璃杯,俚倒勿答應;個末俚弄壞子伲公使夫人,倒弗翻淘。”這家人說到這裏,就聽見有個外國人不曉得咭哩咕嚕又嚷些什麼。隨後便是次芳喝道:“混帳東西!金大人來了!還敢胡說!給我滾出去!”隻聽那家人一頭走,一頭還在咕嚕道:“裏勢個事體,本來金大人該應管管哉!”阿福聽了這些話,心裏詫異,想昨夜同在艙麵,怎麼我沒有碰見呢?後來聽見主人也出來,曉得事情越發鬧大了,連忙穿好衣服走出來。隻見大家都在二等艙裏,次芳正在給質克做手勢陪不是。雯青卻在艙門口,呆著臉站著。彩雲不敢進來,也在艙外遠遠探頭探腦,看見阿福就招手兒。阿福走上去道:“到底怎麼回事呢?”彩雲道:“誰知道!這天殺的,打碎了人家的一隻杯子,人家罵他,要他賠,他就無法無天起來。”阿福冷笑道:“沒縫的蛋兒蒼蠅也不鑽,倒是如今弄得老爺都知道,我倒在這裏發愁。”彩雲別轉臉正要回答,雯青卻氣憤憤地走回來。阿福連忙站開。雯青眼盯著彩雲道:“你還出來幹什麼?”彩雲聽了這話頭兒,一扭身,飛奔地往頭等艙而去。雯青也隨後跟來。彩雲一進艙,倒下吊床,雙手捧著臉,嗚嗚咽咽大哭起來。雯青道:“咦,怎麼你倒哭了!”彩雲咽著道:“怎麼叫我不哭呢!我是沒有老爺的苦人呀,盡叫人家欺負的!”雯青愕然道:“這,這是什麼話?”彩雲接著道:“我哪裏還有老爺呢!別人家老爺總護著自己身邊人,就是做了醜事還要顧著向日恩情,一床錦被,遮蓋遮蓋。況且沒有把柄的事兒,給一個低三下四的奴才含血噴人,自己倒站著聽風涼話兒!沒事人兒一大堆,不發一句話,就算你明白不相信,人家看你這樣兒,隻說你老爺也信了。我這冤枉,哪裏再洗得清呢!”原來雯青剛才一起床就去看次芳,可巧碰下這事,聽了那家人的話氣極了,沒有思前想後,一盆之火走來,想把彩雲往大海一丟,方雪此恥。及至走進來,不防兜頭給彩雲一哭,見了那嬌模樣已是軟了五分;又聽見這一番話說得有理,自己想想也實在沒有憑據,那怒氣自然又平了三分,就道:“你不做歹事,人家怎麼憑空說你呢?”彩雲在床上連連蹬足哭道:“這都是老爺害我的!學什麼勞什子的外國話!學了話,不叫給外國人應酬也還罷了,偏偏這回老爺卸了任,把好一點的翻譯都奏留給後任了。一下船逼著我做通事,因此認得了質克,人家早就動了疑。昨天我自己又不小心,為了請質克代寫一封柏林女朋友的送行回信,晚上到他房裏去過一趟,哪裏想得到鬧出這個亂兒來呢!”說著,歘地翻身,在枕邊掏出一封西文的信,往雯青懷裏一擲道:“你不信,你瞧!這書信還在這裏呢!”彩雲擲出了信,更加號啕起來,口口聲聲要尋死。雯青雖不認得西文,見她堂皇冠冕擲出信來,知道不是說謊了;聽她哭得淒慘,不要說一團疑雲自然飛到爪窪國去,倒更起了憐惜之心,隻得安慰道:“既然你自己相信對得起我,也就罷了。我也從此不提,你也不必哭了。”彩雲隻管撒嬌撒癡地痛哭,說:“人家壞了我名節,你倒肯罷了!”雯青沒法,隻好許他到中國後送辦那家人,方才收旗息鼓。外麵質克吵鬧一回,幸虧次芳再四調停,也算無事了。阿福先見雯青動怒,也怕尋根問底,早就暗暗跟了進來,聽了一回,知道沒下文,自然放心去了。從此海程迅速,倒甚平安,所過埠頭無非循例應酬,毫無新聞趣事可記,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離上海五六裏地方,有一座出名的大花園,叫做味蓴園。這座花園坐落不多,四麵圍著嫩綠的大草地,草地中間矗立一座巍煥的跳舞廳,大家都叫它做安凱第。原是中國士女會集茗話之所。這日正在深秋天氣,節近重陽,草作金色,楓吐火光,秋花亂開,梧葉飄墮,佳人油碧,公子絲鞭,拾翠尋芳,歌來舞往,非常熱鬧。其時又當夕陽銜山,一片血色般的晚霞,斜照在草地上,迎著這片光中,卻有個骨秀腴神、光風霽月的老者,一手捋著淡淡的黃須,緩步行來。背後隨著個中年人,也是眉目英挺,氣概端凝,胸羅匡濟之才,麵盎詩書之澤。一壁閑談一壁走的,齊向那大洋房前進。那老者忽然歎道:“若非老夫微屙淹滯,此時早已在倫敦、巴黎間,呼吸西洋自由空氣了!”那中年笑道:“我們此時若在西洋,這談瀛勝會那得舉發。大人的清恙,正天所以留大人為群英之總持也!可見盍簪之聚,亦非偶然。”那老者道:“我兄獎飾過當,老夫豈敢!但難得此時群賢畢集,不能無此盛舉,以誌一時之奇遇。前日托兄所擬的客單,不知已擬好嗎?”那中年說:“職道已將現在這裏的人大略擬就,不知有無掛漏,請大人過目。”說著,就趕忙在靴統裏抽出一個梅紅全帖,雙手遞給老者。那老者揭開一看,隻見那帖上寫道:
本月重九日,敬借味蓴園開談瀛會。凡我同人,或持旄曆聘,或憑軾偶遊,足跡曾及他洲,壯遊逾乎重譯者,皆得來預斯會。借他山攻錯之資,集世界交通之益,翹盼旌旄,勿吝金玉!敬列台銜於左:
記名道、日本出使大臣呂大人印蒼舒,號順齋;
前充德國正使李大人印葆豐,號台霞;
直隸候補道、前充美、日、秘出使大臣雲大人印宏,號仁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