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2 / 3)

你道玨齋為何安安穩穩的撫台不要做,要告奮勇去打仗呢?雖出於書生投筆從戎的素誌,然在發端的時候,還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軼史,可以順便說一下。玨齋本是光緒初元清流黨裏一個重要人物,和莊侖樵、莊壽香、祝寶廷輩,都是人間麟鳳台閣鷹鸇。玨齋尤其生就一付絕頂聰明的頭腦,帶些好高騖遠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今來名人的學問事業,被他一個人做盡了才稱心。金石書畫,固是他的生平嗜好,也是他的獨擅勝場,但他哪裏肯這麼小就呢!講心情,說知行,自命陸、王不及;補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複生!山西辦賑,鄭州治河,鴻儒變了名臣;吉林劃界,北洋佐軍,翰苑遂兼戎幕。本來法、越啟釁時節,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功業,人人歡喜紙上談兵,成了一陣風尚,玨齋尤為高興。朝廷也很信任文臣,所以莊侖樵派了幫辦福建海疆事宜,玨齋也派了幫辦北洋事宜。後來侖樵失敗,受了嚴譴,玨齋卻隻出使了一次朝鮮,辦結了甲申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籐博文定了出兵朝鮮彼此知會的條約,總算一帆風順,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還高高掛著。做了幾章《孫子十家疏》,刻了一篇《槍炮準頭說》,天下仰望豐采的,誰不道是江左夷吾、東山謝傅呢!直到放了湘撫,一到任,便勤政愛民,孜孜不倦,一方麵提倡風雅,幕府中羅致了不少的名下士,就是同鄉中稍有一才一藝的,如編修汪子升、中書洪英石、河南知縣魯師曶,連著畫家廉菉夫、古董搧客餘漢青,都追隨而來,躋躋蹌蹌,極一時之盛。一方麵聯絡湘軍宿將,如韋廣濤、季九光等,又引俞虎丞做了心腹,預備一朝邊陲有事,替國家出一身汗血,仿裴岑紀功、竇憲勒銘的故事,使威揚域外,功蓋曾、胡,這才誌得意滿哩。恰好中日交涉事起,北洋著退讓,輿論激昂。有一天,公餘無事,玨齋正邀集了幕中同鄉在衙齋小宴,瀏覽了一回書畫,摩挲了幾件鼎彝,忽然論到日本、朝鮮的事。玨齋道:“那年天津定約,我也是全權大臣之一。條約隻有三款,第二款兩國派兵交互知會這一條,如今想來,真是大錯特錯!若沒這條,此時日本如何能借口派兵呢!我既經參與,不曾糾正,真是件疚心的事!如果日本和我們真的開釁,我隻有投袂而起,效死疆場,贖我的前愆了!”汪子升道:“老帥的話,不免自責過嚴了。日本此時的蠻橫,實是看破了我國國勢的衰落、朝政的分歧,起了輕侮之意,便想借此機會一試他新軍的戰術。兵的派不派,全不係乎條約的有無,就算條約有關,定約究是威毅伯的主裁,老師何獨任其咎!兵凶戰危,未可輕以身試!”洪英石、魯師曶也附和著說了幾句不犯著出位冒險的話。玨齋哈哈大笑道:“你們倒這樣替我膽小!那麼叫我一輩子埋在書畫古董裏,不許蘇州再出個陸伯言嗎?”正說得高興,忽見餘漢青手裏捧著個古錦的小方匣,得意洋洋地走進來,嘴裏喊道:“我今天替老帥找到一件寶貝,不但東西真,而且兆頭好,老帥要看,必要先喝了一杯賀酒。”玨齋笑道:“你別先吹,隻怕是馬蹄燒餅印的古錢。我可不是潘八瀛,不上你古董鬼的當,看了再說。”漢青道:“冤屈死人了!這是個流傳有緒的真漢印,是人家祖傳不肯出賣的,我好容易托了許旁人,出了二百兩湘平銀才挖了出來。還有附著一本名人題詞的冊頁,明天再補送來。老帥你自己瞧吧。”說時雙手遞上去。玨齋接了,揭開蓋來,隻見一個一寸見方、背上縷著個伏虎紐的漢銅印,製作極精;翻過正麵,刻著“度遼將軍”四個奇古的繆篆,不覺喜形於色,忙擎起一杯才斟滿的酒,一飲而盡,拍著桌子道:“此印正合孤意!度者,古通渡,要渡非艦不可。我意決矣!”連喊“快拿紙筆來”,倒弄得大家相顧詫異。家人送上一枝蘸滿墨水的筆。玨齋提筆,在紙上揮灑自如地寫了一百多字。大家方看清是打給北洋威毅伯的電報,大力主張和日本開戰,自己願分領海軍一艦隊以充前驅。寫完,加上“速發”兩字,隨手交給家人送電報處去發了,大家便不敢再勸。這便是玨齋請告奮勇最初的動機。不想這個電報發去後,好像石沉大海,消息杳然,倒是兩國交涉破裂的消息,一天緊似一天。高升運船擊沉了,牙山不守,成歡打敗,不好的警信雪片似的飛來。統帥言紫朝還在那裏捏報勝仗,邀朝廷二萬兩的獎賞,將弁數十人的獎敘。玨齋不禁義憤填膺,自己辦了個長電奏,力請宣戰,並自請幫辦海軍,兼募湘勇,水陸並進,身臨前敵;立待要發,被魯師曶攔住,勸他先電唐卿,一探龔、高兩尚書的意旨如何,再發也不為遲。玨齋聽了有理,所以有唐卿這番的洽商。唐卿的電複,差不多當夜就接到。玨齋看了,很覺滿意,把電奏又修改了些,添保了幾個湘軍宿將韋廣濤、季九光、柳書元等,索性把俞虎丞也加入了。發電後,就喚了俞虎丞來,限他一個月內募足湘勇八營做親軍。又吩咐修整槍械,勤速操練。又把生平得意的《槍炮準頭練習法》,印刷了數千本,發給各營將領實習。又召集了司、道、府、縣,籌議服裝餉糈,並結束許多未了的公事,足足忙了一個多月。那時,與日本宣戰的明諭早發布了。日公使匡次芳也下旗回國了。陸軍方麵,言、魯、馬、左四路人馬,在平壤和日軍第一次正式開戰,被日軍殺得轍亂旗靡,隻有左伯圭在玄武門死守血戰,中彈陣亡。海軍方麵,丁雨汀領了定遠、鎮遠、致遠等十一艦,和日海軍十二艦在大東溝大戰,又被日軍打得落花流水,沉了五艦,隻有致遠管帶鄧士昶血戰彈盡,猛撲敵艦,誤中魚雷,投海而死。朝旨把言、魯逮問;丁雨汀革職戴罪自效;威毅伯也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起用了老敬王會辦軍務,添派宋欽領毅軍、劉成佑領銘軍、依唐阿領鎮邊軍,都命開赴九連城。大局頗有岌岌可危的現象。同時玨齋也迭奉電旨,申飭他的率請幫辦海軍,卻準他募足湘軍二十營,除俞虎丞八營本屬親軍外,韋廣濤六營、柳書元六營,也都歸節製;命他即日準備,開赴關外。好在玨齋布置早已就緒,軍士操演亦漸純熟,一奉旨意,一麵飭令俞虎丞星夜整裝,逐批開拔;一麵自己把撫署的事部署停當,便帶了一班親信的幕僚隨後啟行,先到天津,一來和威毅伯商購精槍快炮,二來和戶部籌撥餉款。誰知到了天津,發生了許多困難,定購的槍炮,一時也到不了手。光陰如逝,忙忙碌碌中,不覺徊翔了三個多月,時局益發不堪了。自九連城挫敗後,日兵長驅直入,連破了鳳凰岫嚴,直到海城,旅順、威海衛也相繼失守,弄得陵寢震驚,畿輔搖動,天顏有喜的老佛爺,也變了低眉入定的法相,隻得把六旬慶典,停止了點景。把老敬王派在軍務處,節製各路兵馬,兼領軍機;把樞廷裏莊慶藩、格拉和博兩中堂開去,補上龔平、高揚藻,又添上一個廣東巡撫耿義;把劉益焜派了欽差大臣,節製關內外防剿各軍;玨齋和宋鐵派了幫辦,而且下了嚴旨,催促開拔。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玨齋卻好整以暇,大有輕裘緩帶的氣象,隻把軍隊移駐山海關,還是老等他未到的槍炮。一直到開了年,正月元宵後,才浩浩蕩蕩地出了關門,直抵田莊台,進逼海城。一到之後,便擇了一所大廟宇做了大營。隻為那廟門前有一片百來畝的大廣場,很可做打靶操演之用,合了玨齋之意。跟去的一班幕僚,看看玨齋這種從容不迫的態度,看他每天一早,總領他新練專門打靶的護勇三百人、他稱做虎賁營的,逐日認真習練準頭,打完靶後,隨後便會客辦公。吃過午飯,不是邀了廉菉夫、餘漢青幾個清客畫山水、拓金石,便是一到晚上,關起門來,秉燭觀書。大家都疑惑起來。汪子升尤其替他擔憂,想勸諫幾句,老沒得到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