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2 / 3)

六之介弄得沒法擺布,尋訪的念頭漸漸淡了。

那時日本海軍,正在大同溝戰勝了中國海軍,舉國若狂,慶祝凱勝,東京的市民尤其高興得手舞足蹈。輪盤賭場裏,賭客來得如潮如海,成日成夜,整千累萬的輸贏。生意越好,事務越忙,意氣越高,連六之介向前的眼光裏,覺得自己矮小的身量也頓時暗漲一篙,平升三級,隻想做東亞的大國民,把哥哥的失蹤早撇在九霄雲外。那天在賭場裏整奔忙了一夜,兩眼裝在額上的踱回寓所,已在早晨七點鍾,隻見門口站著個女房東,手裏捏著一封信,見他來,老遠地喊道:“好了,先生回來了。這裏有一封信,剛才有個刺騷胡子的怪人特地送來,說是從支那帶回,隻為等先生不及,托我代收轉交。”六之介聽了有點驚異,不等他說完就取了過來,瞥眼望見那寫的字,好像是哥哥的筆跡,心裏倒勃地一跳。看那封麵上寫著道:

東京 下穀區 龍泉寺町四百十三番地

小 山 六 之 介

小山清之介自支那天津

六之介看見的確是他哥哥的信,而且是親筆,不覺喜出望外,慌忙撕開看時,上麵寫的道:

我的摯愛的弟弟:我想你接到這封信時,一定非常的喜歡而驚奇。你歡喜的,是可以相信我沒有去實行瘋狂的自殺;你驚奇的,是半月來一個不知去向的親人,忽然知道了他確實的去向。但是我這次要寫信給你,還不僅是為了這兩個簡單的目的,我這回從自殺的主意裏,忽然變成了旅行支那的主意。這裏麵的起因和經過,決定和實現,待我來從頭至尾的報告給你。自從那天承你的提醒,又受你的看護,我頓然把盲目或瘋狂的自殺斷了念。不過這個人生,我還是覺得倦厭;這個世界,我還是不能安居。自殺的基本論據,始終沒有變動,僅把不擇手段的自殺,換個有價值的自殺,卻隻好等著機會,選著題目。不想第二天,恰在我們的戲院裏排演一出悲劇,劇名叫《諜犧》,是表現一個愛國男子,在兩國戰爭時,化裝混入敵國一個要人家裏;那要人的女兒本是他的情人,靠著她探得敵軍戰略上的秘密,報告本國,因此轉敗為勝。後來終於秘密泄漏,男人被敵國斬殺,連情人都受了死刑。我看了這本戲,大大地徹悟。我本是個富有模仿性的人,況在自己不毛的腦田裏,把別人栽培好的作物,整個移植過來,做自己人生的收獲,又是件最聰明的事。我想如今我們正和支那開戰,聽說我國男女去做間諜的也不少,我何妨學那愛國少年,拚著一條命去偵探一兩件重大的秘密。做成了固然是無比的光榮,做不成也達了解脫的目的。當下想定主意,就投參謀部陳明誌願。恰值參謀部正有一種計劃,要盜竊一二處險要的地圖,我去得正好,經部裏考驗合格,我就秘密受了這個重要的使命,人不知鬼不覺地離了東京,來到這裏。

我走時,別的沒有牽掛,就是害你吃驚不小,這是我的罪過。我現在正在進行我的任務,成功不成功,是命運的事;勉力不勉力,是我的事。不成便是死,成是我的目的,死也是我的目的。我隻有勉力,勉力即達目的。我卻有最後一句話要告訴你:死以前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是舍生;死以後的事,是你的事,你的事是複仇。我希望你替我複仇,這才不愧武士道的國民!這封信關係軍機,不便付郵,幸虧我國一個大俠天弢龍伯正要回國,他是個忠實男子,不會泄漏,我便托付了他,攜帶給你。

並祝你的健康!

你的可憐的哥哥清之介白

六之介看完了信,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哥哥總算有了下落;急的是做敵國的偵探,又是盜竊險要的地圖,何等危險的事,一定凶多吉少。自肚裏想:人家叫哥哥“大癡”,這些行徑,隻怕有些癡。好好生活不要過,為了一個下女要自殺;自殺不成功,又千方百計去找死法;既去找死,那麼死是你自願的,人家殺你,正如了你的願,該感謝,為什麼要報仇?強逼著替你報仇,益發可笑!難道報仇是件好玩的事嗎?況且花子的同時失蹤,更是奇事。哥哥是恨花子的,決不會帶了走;花子不是跟哥哥,又到哪裏去呢?這真是個打不破的啞謎!忽然又想到天弢龍伯是主張扶助支那革命的奇人,可惜遲來一步,沒有見識見識怎樣一個人物,不曉得有再見的機會沒有?若然打聽得到他的住址,一定要去謝謝他。六之介心裏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到底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隻得把信收起,自顧自去歇他的午覺。從此胸口總仿佛壓著一塊大石,撥不開來,時時留心看看報紙,打聽打聽中國的消息,卻從來沒有關涉他哥哥的事。隻有戰勝的捷報,連珠炮價傳來;歡呼的聲浪,溢漲全國,好似火山爆裂一般,島根都隆隆地震動了。不多時,天險的旅順都攻破了,威海崴也占領了,劉公島一役索性把中國的海軍全都毀滅了。驕傲成性的六之介,此時他的心理上以為從此可以口吞渤海,腳踢神州,大和魂要來代替神明胄了,連哥哥的性命也被這權威嗬護,決無妨礙。忽然聽見美國出來調停,他就破口大罵。後來日政府拒絕了莊、召兩公使,他的憤氣又平了一點。不想不久,日政府竟承認了威毅伯的全權大使,直把他氣得三屍出竅,六魄飛天,終日在家裏椎壁拍幾地罵政府混蛋。

正罵得高興時,房門呀的開了,女房東拿了張卡片道:“前天送信來的那怪人要見先生。”六之介知道是天弢龍伯,忙說“請”。隻見一個偉大軀幹的人,亂髯戟張,目光電閃,蓬發闊麵,膽鼻劍眉,身穿和服,灑灑落落地跨了進來,便道:“前日沒緣見麵,今天又冒昧來打你的攪。”六之介一壁招呼坐地,一壁道:“早想到府,謝先生帶信的高義,苦在不知住址,倒耽誤了。今天反蒙枉顧,又慚愧,又歡喜。”天弢龍伯道:“我向不會說客氣話,沒事也不會來找先生。先生曉得令兄的消息嗎?”六之介道:“從先生帶信後,直到如今,沒接過哥哥隻字。”天弢龍伯慘然道:“怎麼能寫字?令兄早被清國威毅伯殺了!”六之介突受這句話的猛擊,直立了起來道:“這話可真?”天弢龍伯道:“令兄雖被殺,卻替國家立了大功。”六之介被天性所激,眼眶裏的淚,似泉一般直流,哽噎道:“殺了,怎麼還立功呢?”天弢龍掃道:“先生且休悲憤,這件事政府至今還守秘密,我卻全知道。我把這事的根底細細告訴你。令兄是受了參謀部的秘密委任,去偷盜支那海軍根據地旅順、威海、劉公島三處設備詳圖的。我替令兄傳信時,還沒知道內容,但知道是我國的軍事偵探罷了。直到女諜花子回國,才把令兄盜得的地圖帶了回來。令兄殉國的慘史,也哄動了政府。”六之介詫異道:“是帝國戲院的下女花子嗎?怎麼也做了間諜?哥哥既已被殺,怎麼還盜得地圖?帶回來的,怎麼倒是花子呢?”天弢龍伯道:“這事說來很奇。據花子說,她在戲院裏早和令兄發生關係,後來不知為什麼,令兄和她鬧翻了。令兄因為悔恨,才發狠去冒偵探的大險。花子知道他的意思,有時去勸慰,令兄不是罵便是打,但花子一點不怨,反處處留心令兄的動作。令兄充偵探的事,竟被她探明白了,所以令兄動身到支那,她也暗地跟去。在先,令兄一點不知道,到了天津,還是她自己投到,跪在令兄身邊,說明她的跟來並不來求愛,是來求死。不願做同情,隻願做同誌。凡可以幫助的,水裏火裏都去。令兄隻得容受了。後來令兄做的事,她都預聞。令兄先探明了這些地圖共有兩份,一份存在威毅伯衙門裏,一份卻在丁雨汀公館。督署禁衛森嚴,無隙可乘,隻好決定向丁公館下手。令兄又打聽得這些圖,向來放在簽押房公事桌抽屜裏,丁雨汀出門後,簽押房牢牢鎖閉,家裏的一切鑰匙,卻都交給一個最信任的老總管丁成掌管,丁成就住在那簽押房的耳房裏監守著。那耳房的院子,隻隔一座牆,外麵便是馬路橫頭的荒僻死衖。這種情形令兄都記在肚裏,可還沒有入腳處。恰好令兄有兩種特長,便是他成功之母:一是在戲院裏學會了很純熟的支那話,一是歡喜喝酒。不想丁成也是個酒鬼,沒一天不到三不管一爿小酒店裏去買醉。令兄曉得了,就借這一點做了兩人認識的媒介,漸漸地交談了,漸漸地合夥了。不上十天,成了酒友,不但天天替他會鈔付帳,而且時時給他送東送西,做得十分的殷勤親密。丁成雖是個算小愛恭維的人,倒也有些過意不去,有一天,忽然來約他道:“我有一壇“女兒紅”,今晚為你開了,請你到公館來,在我房間裏咱們較一較酒量,喝個暢。”令兄暗忖機會來了,當下滿口應承。臨赴約之前,卻私下囑咐花子,三更時分,叫她到死衖裏去等,彼此擲石子為號,便來接受盜到的東西,立刻拿回寓所。令兄那夜在丁公館裏,果真把丁成灌得爛醉,果真在他身上偷到鑰匙,開了簽押房和抽屜,果真把地圖盜到了手,包好結上一塊石頭,丟出牆外,果真花子接到,拿回了寓,令兄還在丁公館裏,和丁成同榻宿了一宵,平平安安地回來。令兄看著這一套圖雖然盜出來,但尺寸很大,紙張又硬又厚,總、分圖不下三十張,路上如何藏匿,決逃不過偵查的眼目。苦思力索了半天,想出一個辦法,先盡著兩日夜的工夫,把最薄的軟綿紙套畫了三件總圖,鄭重交給花子,囑她另找個地方去住,把圖紙縫在衣褲裏,等自己走後兩三天再走。自己沒事,多一副本也好;若出了事,還有這第二次的希望。自己決帶全份的正圖,定做了一隻夾底木箱,把圖放在夾層裏,外麵卻裝了一箱書。計議已定,令兄第三天在天津出發。可憐就在這一天,在輪船碼頭竟被稽查員查獲,送到督署,立刻槍斃了。倒是花子有智有勇,聽見了令兄的消息,她一點不膽怯,把三張副圖裁分為六,用極薄的橡皮包成六個大丸子,再用線穿了,臨上船時,生生的都吞下肚去,線頭含在嘴裏,路上碰到幾次檢查,都被她逃過。靠著牛乳湯水維持生命,千辛萬苦竟把地圖帶回國來。這回旅順、威海崴的容易得手,雖說支那守將的無能,幾張地圖的助力也就不小。不過花子經醫生把地圖取出後,胃腸受傷,至今病倒醫院,性命隻在呼吸之間了。六之介先生,你想,令兄的不負國,花子的不負友,真是一時無兩,我怕你不知道,所以今天特來報告你。”六之介忽然瞪著眼,握著拳狂呼道:“可恨!可恨!必報此仇!花子不負友,我也決不負兄!”天弢龍伯道:“你恨的是威毅伯嗎?他就在這幾天要到馬關了!這是我們國際上的大計,你要報仇,卻不可在這些時期去胡做。”六之介默然。天弢龍伯又勸慰了幾句,也便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