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如今且說勝佛足跡遍天下,卻沒到過廣東。如今為了崇拜唐常肅的緣故,想捧他做改革派的首領,秘密來此,先托他的門人梁超如作書介紹。一上岸,就問明了長興裏萬木草堂唐常肅講學的地方,就一徑前去。一路上聽見不少傑格鉤輖的語調,看見許多豐富奇瑰的地方色彩,不必細表。忽到了一個幽曠所在,四麵圍繞滿了鬱蔥的樹木,樹木裏榕和桂為最多。在蕭疏秋色裏,飄來濃鬱的天香。兩扇銅環黑漆洞開著的牆門,在深深的綠蔭中湧現出來。門口早有無數上流人在那裏進進出出,勝佛忙上前去投剌,並且說明來意。一個很伶俐象很忙碌的門公接了片子,端相了一回,帶笑說道:“我們老爺此時恰在萬木堂上講孔夫子呢!他講得正高興,差不多和耶穌會裏教士們講道理一樣,講得津津有味。你看,來聽講的人這麼熱鬧。先生來得也算巧、也算不巧了!”勝佛詫問道:“怎麼又巧又不巧呢?”門公笑道:“我們老爺,大家都叫他清朝孔夫子。他今天講的題目,就是講孔夫子道理裏的真道理,所以格外重要。從來沒有講過,在大眾麵前開講,今天還是第一遭。先生剛剛來碰上,那不是巧嗎?可是我們老爺定的學規,大概也是孔夫子當日的學規罷!他老人家一上了講座,在講的時候,就是當今萬歲爺來,也不接駕的。先生老遠奔來,隻好委屈在聽講席上,等候一下。”勝佛聽著,倒也笑了。當下就隨著那門公,蜿蜒走著一條長廊。長廊盡處,巍然顯出一座很寬敞的堂樓。迎麵就望見樓簷下兩楹間,懸著一塊黑漆綠字的大匾額。上麵是唐先生自寫的“萬木草堂”四個飛舞倔強的大字。堂中間,設起一個一丈見方、三四尺高的講台。台中間,擺上一把太師椅,一張半桌。台下,緊靠台橫放著一張長方桌,兩頭坐著兩個書記。外麵是排滿了一層層聽講席,此時已人頭如浪般波動,差不多快滿座了。唐先生方站在台上,興高采烈,指天劃地的在那裏開始他的雄辯。那門公把勝佛領進堂來,替他找到一個座位。聽眾的眼光,都驚異地注射到這個生客。那門公和台邊並坐著的兩少年,低低交換了幾句話。見那兩少年仿佛得了喜信似的,慌忙站起向勝佛這邊來招呼。唐先生在台上,眼光裏也表示一種歡迎。第一個相貌豐腴的先向勝佛拱手道:“想不到先生到得怎快,使我們來不及來迎駕。”第二個瘦長的隨著道:“超如沒告訴我們先生動身日期和坐的船名,倒累我們老師盼念了好久。”勝佛謙遜了幾句,動問兩少年的姓名。前一個說姓徐,名勉;後一個說姓麥,名化蒙。這兩個都是唐門高弟,勝佛本來知道的。不免說了些久慕套話,大家仍舊各歸了原位。那時唐先生在講台上,正說到緊要關頭。高聲地喊道:
我們渾渾沌沌崇奉了孔子二千多年,誰不曉得孔子的大道在六經,又誰不曉得孔子的微言大義在《春秋》呢!
但據現在一萬八千餘字的《春秋》看來,都是些會盟征伐的記載,看不出一些道理,類乎如今的《京報彙編》。孟子轉述孔子的話:《春秋》,天子之事也。這個“事”在哪裏?又道:“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這個“義”又在哪裏?又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這種關係的重大,又在哪裏?真令人莫名其妙!無怪朱子疑心他不可解,王安石蔑視他為斷爛朝報,要束諸高閣了。那麼孔子真欺騙我們嗎,孟子也盲從瞎說嗎?這斷乎不是。我敢大膽地正告諸君:《春秋》不同他經,《春秋》不是空言,是孔子昭垂萬世的功業。他本身是個平民,托王於魯。自端門虹降,就成了素王受命的符瑞。借隱公元年,做了新文王的新元紀,實行他改製創教之權。生在亂世,立了三世之法。分別做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三朝三世中,又各具三世,三重麵為八十一世。示現因時改製,各得其宜。演種種法,一以教權範圍舊世新世。《公羊》、《穀梁》所傳筆削之義,如用夏時乘殷輅、服周冕等主張,都是些治據亂世的法。至於升平、太平二世的法,那便是《春秋》新王行仁大憲章,合鬼神山川、公侯庶人、昆蟲草木全統於他的教。大小精粗,六通四辟,無乎不在。所以孔子不是說教的先師,是繼統的聖王。《春秋》不是一家的學說,是萬世的憲法。他的偉大基礎,就立在這一點改製垂教的偉績上。我說這套話,諸位定要想到《春秋》一萬八千字的經文裏,沒有提過像這樣的一個字,必然疑心是後人捏造,或是我的誇誕。其實這個黑幕,從秦、漢以來,老子、韓非刑名法術君尊臣卑之說,深得人心。新莽時,劉歆又創造偽經,改《國語》做《左傳》,攻擊《公》、《穀》,賈逵、鄭玄等竭力讚助。晉後,偽古文經大行,《公》、《穀》被擯,把千年以來學人的眼都蒙蔽了,不但諸位哩!若照盧仝和孫明複的主張,獨抱遺經究終始,那麼《春秋》簡直是一種帳簿式的記事,沒甚深意。隻為他們所抱的是古《魯史》,並沒抱著孔子的遺經。我們第一要曉得《春秋》要分文、事和義三樣。孔子明明自己說過,“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孔子作《春秋》的目的,不重在事和文,獨重在義。這個“義”在哪裏?《公羊》說,製《春秋》之義,以俟後聖。漢人引用,廷議斷獄。《漢書》上常大書特書道:“《春秋》大一統大居正,《春秋》之義,王者無外。《春秋》之義,大夫無遂事。《春秋》之義,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春秋》之義,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不以家事辭王事。”像這樣的,指不勝屈。明明是傳文,然都鄭重地稱為《春秋》。可見所稱的《春秋》,別有一書,不是現在共尊的《春秋》經文。
第二要曉得《春秋》的義,傳在口說。《漢書?藝文誌》
說,《春秋》貶損大人,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劉歆《移太常博士文》,也道信口說而背傳記。許慎亦稱師師口口相傳。隻因孔子改製所托,升平太平並陳,有非常怪論,故口授而不能寫出,七十子傳於後學。直到漢時,全國誦講,都是些口說罷了。第三要曉得這些口說還分兩種:
一種像漢世廷臣,斷事折獄,動引《春秋》之義;奉為憲法遵行,那些都是成文憲法。就是《公》、《穀》上所傳,在孔門叫做大義,都屬治據亂世的憲法。不過孔子是匹夫製憲,貶天子,刺諸侯,所以不能著於竹帛,隻好借口說傳授。便是後來董仲舒、何休的陳口說,那些都是不成文憲法。在孔門叫做微言,大概全屬於升平世、太平世的憲法。那麼這些不在《公》、《穀》所傳的《春秋》義,附麗在什麼地方呢?我考《公羊》曹世子來朝,《傳》、《春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不知其在曹歟、在齊歟?這幾句話,非常奇特,《傳》上大書特書。稱做《春秋》的,明明不把現有一萬八千文字的《春秋》當《春秋》。確乎別有所傳的《春秋》,譏父老子代從政七字,今本經文所無。而且今本經文,全是記事,無發義,體裁也不同。這樣看來,便可推知《春秋》真有口傳別本,專發義的。孟子所指其義則丘竊取之。《公羊》所說,製《春秋》之義,都是指此。並可推知孔子雖明定此義,以為發之空言,不如托之行事之博深切明。故分綴各義,附入《春秋》史文。特筆削一下,做成符號。然口傳既久,漸有誤亂。故《公羊》先師,對於本條,已忘記附綴的史文。該附在曹世子來朝條,還該在齊世子光會於相條,隻好疑以傳疑了。第四就要曉得《春秋》確有四本。我從《公羊傳》莊七年經文:“夜中星隕如雨。”《公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