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走出站口時,對麵鍾樓上的大鍾剛好當當當敲了三下,他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就被人流裹挾著湧向前麵的小廣場。這就是宋城嗎?這就是他崇拜的那個人所在的宋城嗎?車站灰撲撲的,廣場上過來過去的人灰撲撲的,兩邊慢騰騰移動的三輪車也是灰撲撲的,慢騰騰卻又嗓門奇大,突突突,突突突,一叫屁股後頭便騰起一團黑煙。一切與北大的想象大相徑庭,他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火車站是一個城市的臉麵呀,怎麼還到處是這種車?北大上學的羅鎮,街上跑得差不多都是這種車,連幾歲的孩子都知道它叫“三老爺”。北大要去的是延安街秀才巷,他想打問一下怎麼走,又不敢停下來,不時有一張陌生的笑臉湊過來,操著土得掉渣的本地話招呼他,哎,這位去哪裏呀,坐不坐車,優惠點。北大知道這種老爺車很便宜,可他不敢跟他們搭話,更不敢貿然跟著走,第一次出遠門,他對這個陌生的城市自然有所防備,卻總也躲不開這些人,躲開了這個,又被那個拉住了。他覺得這些人的手都粗糙有力,像村子裏的人們挑東西用的那種木杈子。
不坐,我不坐車。不管對方怎麼軟磨硬纏,北大始終不肯停步,堅決地搖搖頭,並不假思索地用普通話回答。從坐上火車的那刻起,他就講起了普通話,也不知是怕別人聽不懂他說話,還是想用這種通行於大城市的語言給自己撐撐麵子,壯壯膽。當然,他講得很吃力,磕磕絆絆的,好在發音還算準,對方聽起來似乎也沒多大的障礙。他覺得這種自己聽著也挺新鮮的話,還是很管用的,至少把他和那些背蛇皮袋的民工區別開來了。
北大不敢停下來問路,隻能在廣場上人群的縫隙裏穿來穿去,後來他忽然記起了二叔。他知道二叔就在這個城市。二叔離開甘家窪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他一直沒回過村子,連清明上墳也不肯回。聽說,二叔是跟爹鬧翻了才離開的,二叔嫌爹占了爺爺留下的窯院而不給他分一間,臨走時狠狠地說,我們從此一刀兩斷,各走各的路,我再沒你這個當哥的,你也沒有我這個當弟的。每次說起這件事,爹總是唉聲歎氣的,說你二叔錯解我了,錯解了。北大不甚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對二叔也幾乎沒什麼印象了,他想自己即便在宋城的街頭遇上二叔,也肯定認不出他了。聽爹說,二叔這幾年混得不錯,樓房小車都有了,村裏幾個在宋城做工的還就數他混得好。過年時,爹從工地上回來,把好不容易才打問到的二叔的手機號給了他,說我和你二叔怕是沒緣分了,你是他親侄子,打斷骨頭連著筋,有事求上門,他肯定還會認你的。
想到這些,北大便朝廣場南側的一座書報亭走去,他看到亭子的玻璃上寫著出租電話的字樣。到了亭前,他從身上摸出個小本子,跟窗口裏的黃頭發女人打了個招呼,便開始撥電話,連著撥了幾次,電話裏的聲音始終在提示他,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北大心裏有些沮喪,但還是掏出一塊錢遞過去,黃頭發女人擺了擺手,意思是收起來吧,不通不要錢的。他說了聲謝謝,轉身要走,忽然想起該跟她打問一下路。
請問延安街秀才巷怎麼走?北大說的還是普通話。
延安街,秀才巷?你是個學生吧,買本雜誌,我就告訴你。黃頭發女人衝他笑了笑。
北大心裏挺反感,但還是低下頭,把目光落在櫃台擺放的花花綠綠的雜誌上,看到有新一期《小說月報》,他隨即抽出來,一看目錄,竟然有他要見的那個人的名字,眼一下就亮了,說,這本我要了。黃頭發女人又拿起一本雜誌,說這本也挺好看的,一並買下吧。北大眉頭一皺,還是接過來翻了翻,很快又放下了。黃頭發女人有些無奈,收了錢,說你去延安街的什麼巷?北大重複了一遍。女人老半天才說,你順著這條街一直往下走,走到第四個崗樓,往北一拐,就是延安街。秀才巷嘛,我沒聽說過。
北大有些失望,遲疑了一下又問,那你聽說過王往老師嗎?
王往?是個教書的吧,在幾中?
他是個作家,不在中學教書。
作家?沒聽說過,我又沒工夫看閑書,哪記得那麼多作家。
他很著名的呀,就是這個,這個人。北大打開雜誌,指著目錄裏一個名字說。
宋城這麼大,作家多的是,我哪認識那麼多?哦,知道了,你是他的粉絲,是來拜師學藝的,對不對?
是,我是來拜訪他的。北大點點頭。
那你去吧。
北大又要說什麼,一看黃頭發女人的臉色,就知道她早不耐煩了,便順著這條街往下走,邊走邊打問,可人們要麼不理睬他,要麼就說不知道。有個拄著拐杖的老頭兒倒是熱心,可他說自己在宋城住了大半輩子,不要說秀才巷了,就是延安街也聞所未聞。不過王往這個人,他倒是知道一些,他說這個作家有良心,經常站出來為老百姓說話。北大一下提起了興致,這麼說您看過他的小說?您都看過他哪幾本書?老頭兒搖了搖頭,一本都沒看過喲年輕人,我也是聽我兒子說的。北大說,那您兒子也寫小說?老頭兒說,寫啥小說嘛年輕人,寫小說能當飯吃?我兒子嘛,他在電視台當記者。北大笑了笑,謝過老頭兒,接著往前走,可越往前走,他心裏越沒底。
兄弟,你去延安街?有人從身後拍了拍他的肩頭。
北大嚇了一跳,不由得扭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延安街?
兄弟,你和賣書那女老板說的話,我都聽到了。走吧,兄弟,我帶你去。那人滿臉是笑。
北大不由一怔,長這麼大,還沒有一個大人叫過他兄弟呢。給那人這麼一叫,他覺得自己好像眨眼間長成了大人,成熟了。他剛參加完中考,今年才十七歲,無論家裏人還是學校的老師,都還把他當孩子看。北大又看了看那人,覺得有些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至於是在車站廣場還是在別的地方,他就記不起了。那人鼻子上卡了副大大的墨鏡,幾乎遮去了半張臉,上身一件油膩膩的汗衫,下身一條皺巴巴的大褲衩,老遠就能聞到股汗臭味。他的聲音北大聽著也有些熟。
你,你為什麼一直跟著我?你真知道延安街?
我當然知道呀,兄弟,跟著你就是想把你送到延安街。
你知道延安街的秀才巷?
我常年跑這幾條街巷,走吧兄弟,我帶你去。說著拉著北大的手就走。
北大掙脫不得,他覺得自己的手臂給那人牢牢鉗住了,隻能跟著走。走了十幾步,那人把他拉進了一條小巷,停在一輛三輪車前。北大一下就傻了眼,你怎麼也是這種“三老爺”?那人眼一瞪,唾沫星子四濺,三老爺咋啦?三老爺便宜呢,你一個窮學生不坐三老爺,坐啥車?還想坐個寶馬?北大縮了縮脖子,使勁抽出了手。那人可能也覺出了什麼,立刻又賠上了笑臉,兄弟,我都出來半天了,還沒拉個人呢,誰的車都是個坐,你照顧我點生意不好嗎?北大看到他臉上滿是乞求,心裏緊繃的什麼開始鬆動了,但還是定在那裏。
兄弟一看就是個作家,出門都買本小說。聽口音,是打羅鎮一帶過來的?
北大一愣,沒想到這個臭人還能猜出自己來自羅鎮,看來他對這一帶挺熟悉的,他本來想點點頭,可遲疑了一下,卻報出了豐城的名字。羅鎮和他們甘家窪都歸豐城管轄。在學校,老師教過他們一些出門的安全小常識,說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麵對陌生的人群,千萬要多個心眼,不能太老實,太老實了就會上當受騙。但報出豐城後,他心裏又有些發虛,害怕對方會問起豐城的什麼事,那他就會露餡了。
哦,我就知道你是豐城來的,普通話講得這麼地道。來了走親戚呀?不,來看一個人,你聽說過王往老師嗎?王往?聽說過,我們宋城的名人呀,書寫得好。那你看過他的書?看過看過,沒事我愛看點書。不瞞你說,這個作家還坐過我的車,一路問這問那的,一點架子都沒有。他是體驗生活的,也寫過我們這些車夫。對了,你不打算寫寫我們?你也是個作家呀兄弟,應該體驗一下生活呀。
北大笑了,他覺得這臭人還挺有趣,給個竿子就順著爬上去了。北大想,體驗就體驗一下,你還能把我賣了?就上了車。但一坐進去,他就覺出體驗生活其實並沒那麼好玩,轎子裏沒有一絲風,又悶又熱,就像鑽進了蒸籠,汗水從他身上的各個泉眼裏冒出來,流出一條條小溪。轎子和駕駛室隔著一層鐵皮,透過鐵皮上方嵌著的一塊玻璃,能看到那人的腰背也淌出一條條小溪,他想開了窗子吹吹風,可折騰了半天也沒打開,身上的小溪流得反倒越發歡快了。他隻得對著玻璃拍,又怕把玻璃拍碎了,就嗵嗵嗵敲那層鐵皮。那人老半天回過頭來,眼睛睜得牛蛋大,意思是你敲啥敲。
打開,你把窗子打開,我快悶死了!北大又吼起來。那人一刹車,騰地跳下來,打開轎門,說,你讓我停下幹啥?你什麼破車,都快把我悶死了,窗子也打不開。屁大點事都不會做,就這還想當個作家?能有多悶,我說能有多悶,體驗生活能不吃點苦?北大不由漲紅了臉,可他看到那人也是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把車窗打開,並不像說的那麼輕巧。對了,你帶夠車費了吧?路有點遠呢。帶夠了,隻管開你的車吧。北大沒好氣地說,他覺得這人雖然口口聲聲稱他兄弟,其實並沒把他當大人看,還怕他黑了車費呢。那人嘿嘿一笑,又把自己塞進了駕駛室,拉著他突突突朝前走。突突了半天,北大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臭人怎麼不走大街,繞來繞去的盡揀小巷跑?不會使什麼壞點子吧?心裏就惴惴的,不由又嗵嗵嗵敲起鐵皮來,停下,你快停下。車又猛地刹住了,那人頭懸在車窗口說,你就不能安穩點,又出啥花兒呢?北大不滿地說,你怎麼不走大街,光在小巷裏繞?那人四下裏看了看,回過頭神秘兮兮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兄弟,大街上有狗呢,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