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1 / 3)

我同桌叫江湖,就是“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的那個“挨刀”,哦不,“江湖”。

高一入學那會兒我缺心眼兒,學校組織班主任給新生開班會,我晚了半個小時才到。

前排的座位理所當然地被占滿,我們老班順手指了指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一個空位。

我同桌就是那個時候抬起頭來的。

九月的夏天,陽光還是充足到刺眼,隔著一層淺綠色的窗簾照到那人臉上。那人咧著嘴,特捧場地衝我笑,陽光一不小心照到他露出的兩排大白牙上,折射出一道特明亮的光。

再後來,我對著鏡子練習過無數次——上下牙齒並排咬在一起,嘴角朝上,眼睛睜得很大很亮,可除了驚悚和傻缺之外,卻怎麼也練習不出我同桌那股子明媚的喜慶勁兒。

我們老班估摸著不到一米七的身高,白襯衫紮進褲子裏,褲腰提得老高,人顯得又瘦小又滑稽,可偏偏語氣卻還正兒八經。介紹自己的時候,老班轉身,豪氣灑脫地在黑板上寫下蒼勁雄渾的兩個字——江洋。

粉筆是被折成手指骨節大小,橫著寫出來的“江洋”兩個字,在黑板上仿佛噴火般,殺氣騰騰。

我同桌煽動性地帶頭鼓掌,邊拍手邊叫好,我們就一起附和著拍手,竟也起到了掌聲如雷的效果。

許是老班對我們拍馬屁的行為很是滿意,好半天才眯著眼睛,提了提褲腰,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我們停止掌聲,嘴裏還叨叨著說“好好”。我同桌見狀,立刻停止呱唧手,兩排大牙藏進嘴裏,一本正經地裝僵屍坐好。

我卻忍不住直想笑,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旁邊坐了個逗哏。

事實上,我同桌真的是特逗的一個人。

班會結束後,老班讓我們同桌或前後桌互相交流感情。我一臉燦爛地衝我同桌say“嘿”,他卻在我衝他打招呼之後,右手撐著下巴,斜著眼特不正派地看著我。

“你笑得真淫蕩啊。”

後來,我竟然還傻缺到拿出紅皮大詞典查“淫蕩”這個詞語,想看看放在那個語境裏到底是什麼意思,裏麵到底有沒有摻雜“可愛”的成分。

答案確實、果真沒有。我一時怔住,沒有接上話茬。我同桌倒是自己先低聲笑了起來,然後低咳了一聲,又裝成一副嚴肅的樣子。“你好,我叫江湖。”我格外凝重地搓了搓手。“你好,我叫少俠。”

我同桌真叫江湖,如假包換。

得知這個事實時,我還是多多少少地震驚了一下子,甚至到了現在想起我同桌的名字時,都有一種古代大俠穿越到我身邊的違和感。而更讓我震驚的是,我同桌居然指著重新回到講台的老班衝我說,那是他家老爺子。

老班叫江洋,我同桌叫江湖。

難怪他剛剛那麼狗腿地鼓掌。

我暗暗地看了一眼講台上的老班,又看了看我旁邊沉魚落雁的同桌,瞄了一眼他的上半身,估算了一下身高,於是特感慨地說了一句:“你爺爺真年輕啊。”

“別缺心眼兒成嗎,”我同桌特無語地瞥了我一眼,“那是我爸。”在以後的日子裏,我越來越膜拜我同桌,因為他在入學的第一天,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的缺點,“缺心眼兒”到居然單槍匹馬地闖蕩“江湖”。

興許是連我同桌都覺得自己過於貌美如花了,一分鍾後他又加了一句:“我有時候也納悶,自己怎麼就這麼如花似玉了呢?”我同桌還特自戀。

我抓了抓頭發:“‘如花似玉’這詞兒擱您身上有點兒酸。不過,你這麼一如花似玉的人,怎麼沒人跟你同桌啊?”放眼望去,這一年四班優良品種也不多,我同桌在這茫茫人海中理應是首選啊。

“這不是把機會留給你了嘛,中考狀元安曉同學。”我同桌說話的時候喜歡挑眉,很嘚瑟,齜著兩排大白牙,揚著嘴角笑的樣子很好看。

我卻立刻知曉了這裏麵的貓膩——老班既然是班主任的話,當然就知道中考狀元在自己的班裏,近朱者赤的道理擱誰都懂。隻不過我每次開口想喊他名字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頓住,“江湖”也不是誰想叫,想叫就能叫的。

“你這名字也起得太不著調了吧。”“你懂什麼,”我同桌特不屑地嗤了一聲,“據說我家老爺子當年差點叫我江水。”

我於是邊點頭邊琢磨,江湖確實比江水大氣。

我叫安曉,特淑女的一個名字。

“中考狀元”的頭銜是比“淑女”更加閃耀的光環。

成績下來後,老安激動得痛哭流涕,一邊攥著清揚的錄取通知書不撒手,一邊感歎。

“果然吃維生素長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我很小的時候,老安就費勁巴拉地喂我喝牛奶,吃各種維生素。他說增長智力要從娃娃抓起,生怕我智力落下,長成個腦殘。

可是事實證明我很聰明,且聰明得無法無天,而老安卻將這功勞歸功於維生素,我不是很能接受。

清揚高中是重點私立高中,老安說我就是為清揚而生的。

我並不關心自己是帶著怎樣的使命橫空出世的,反而對“中考狀元”這個頭銜所帶來的既得利益而揚揚自得。

撇開今天下午的新生入學大會校長會親自頒發八千元現金不說,我還提前接受了當地一個電視台的采訪,雖然隻是短短的不足五分鍾的事,可是這也足以讓我嘚瑟好一陣子。

我甚至腦內了一下,倘若我如花似玉的美貌被某個導演相中,成了“×女郎”之後,我就直接休學,拋開“中考狀元”的頭銜讓它玩兒去!

我同桌再次帶頭鼓掌叫好的時候,我的魂也跟著從窗外飄回來了。

我偏過臉,正好瞧見我同桌的兩排大白牙。

“說什麼呢?”“沒聽清。”“那你還鼓掌?”“我要沒點回應,我家老爺子在上麵孤零零地嘚啵,那得多尷尬啊。 ”像吃了整整一斤藿香正氣丸,我同桌說話的表情像是在說“沒了我地球還怎麼轉”之類的話一樣,一臉正氣。

我說:“是,場子還得您撐著。”講台上老爺子幽幽地講了一個多小時,無非就是新生入學的注意事項,住宿生的住宿安排,下午三點半開始的新生入學典禮以及明天正式開始為期半個月的軍訓。

我們老班講完後就走了,我想了想這會兒還不知道打哪兒飄著的老安,也起身要走。

側著身子從我同桌身後出來的時候,我特嘴賤地說了句:“一起?”我同桌淡定地點點頭,表示無異議之後,“緩緩”地站了起來。我去!“你多高啊?!”聲音有點大,搞得前排沒走的同學都轉過頭來看我們這邊。

我有點臉紅,我同桌卻不要臉。

“一米八啊。”我跟在他身後,聽我同桌輕飄飄地說。

“胡扯!”我咬著牙義憤填膺,“你都快趕上兩米高的門框了!”

“發育好,你管得著嗎!”

老安聽我說完明天軍訓之後兩眼冒金光。

“老爸培養你這麼多年終於派上用場了!曉曉,你得記著,你不但是為清揚而生的,你也是為軍訓而生的……”“成,我是為宇宙而生的。”

老安聽後哧哧地笑,再看我時一臉正色。

“宇宙太大了,咱目標小一點,你是為地球而生的。”

“……”

似乎從我懂事起,老安就在培養我——四五歲的時候就帶著我每天在大院裏跑圈,後來長大了,要求更加嚴格了,早上五點半就要起來晨跑,風雨無阻。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我八歲那年淋了雨發高燒而終止。

不僅這樣,我還學習了站軍姿、紮馬步和基本的擒拿術,就連散打和跆拳道都略懂一二。老安說這是未雨綢繆,說以後我就會明白,女孩子養好身板再學一身功夫有多重要。

據說老安年輕時是當地有名的街頭霸王。

可是這也僅限於據說,因為老安的光榮事跡都是他自己灌輸給我的。換句話說,就是老安給我編造了一個英雄好漢的熱血故事,而故事中唯一的主角是老安。

老安看到我無語後又開始笑,然後一板一眼地告訴我,以後中午在學校不許吃諸如漢堡、薯條之類的東西,還說中午也必須喝一杯牛奶,維生素也要堅持吃。

我深深地覺得我應該跪拜牛奶和維生素,是它們養育了我,造就了我,讓我撒著歡兒地迎著朝陽長大。

可是,就算老安嚴於律我,就算他真的當過街頭霸王,就算我真特討厭喝牛奶吃維生素,這也絲毫不影響老安在我心中的崇高地位。我從小就有個願望。

我要嫁一個像老安這樣的人。

老安隻有一米七,皮膚很白,四方臉,大眼雙眼皮兒,看上去倍兒精神,倍兒富態。

他最嫌棄的就是自己的個頭。

我最嫌棄的是比老安個頭高的男人。

從KFC出來,我推搡著老安麻利地上車回家打僵屍,一瞥眼,被五米開外我同桌的大白牙閃瞎了眼。

“嘿,同桌。”

我同桌自來熟到令人發指,我也不菜,正要欲拒還迎地回他一個天下太平的微笑時,眼皮一耷拉立馬蔫了。

老班胳肢窩下夾了個黑色的公文包,一本正經的村長範兒比我同桌的大白牙都閃。我立馬拋下老安,三步奔過去,一個立正敬禮站好。

“老師好!”

開玩笑,老班就算長著一張再鬧著玩兒的臉,也不是我這種泛泛之輩能小覷的。

我同桌嘴裏還嘬著可樂。從他跟我打招呼到我奔過來向老班問好,不足五秒鍾的時間,我同桌就被可樂嗆著了。

老班也挺逗,看他傾國傾城的兒子嗆著,忙接過可樂後一陣埋怨。

“喝可樂你就樂啊,嗆著活該!”

這當口,老安也已經將掉下來的下巴裝上。在我感覺到背後一陣肅殺之風之前,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吼了一聲“老師回見”,就趕忙奔到老安身邊,推著他換了一個方向。

不是我不樂意讓老安同我們老班和諧會晤,而是老安這人特欠。

我怕他把我誇成鹹蛋超人,那警察叔叔會以轟炸宇宙的罪名來逮捕我。

“剛才那個小夥子是誰啊?”

“我們班主任。”

老安震驚了,下巴又掉了,大嘴張得都能塞進個大號鹹鴨蛋。

“你們這班主任也太年輕了吧!你確信你沒認錯人?!”

“……您還是回家吧。”

送走了老安,我拐了個彎兒就能看見學校大門。“清揚高中”四個燙金大字就像是古代皇帝欽賜的禦用牌匾一般,威武雄壯。看著自己周圍或背著雙肩包或抱著書的同窗,又想到了自己未來某一天有可能成為“×女郎”,我瞬間就又意氣風發起來。

學校門口有好多賣東西的小販,我站在賣煎餅果子的三輪車麵前,琢磨著要不要再來套煎餅果子平複一下激動的心情。

“同桌!”我還在琢磨這麼嘹亮、這麼勾人心弦的低音炮是哪個帥哥發出來的,我同桌的大爪子就拍到了我肩上,力道大得差點把我拍進地下三尺。

“阿姨,來兩套煎餅果子!”

能不自來熟嗎!

我朝天翻了個白眼,向前兩步脫離我同桌的魔爪,繼而才有些無奈。“你不是吃過飯了嗎?”

“你不是也吃過了?”我同桌撇撇嘴,又委屈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說回見嗎,我一抬眼就找不到你了。”

我跟我同桌真第一天見麵,相熟程度也不過是早上開班會的兩個小時。最重要的是,我們真真沒有一見鍾情的趨勢。

好吧,隻能用“並肩”這個詞了。我隻到我同桌的下巴,一人一套煎餅果子拿在手裏,邊走邊吃,還時不時地吵嘴聊天,這樣的身高和場景讓人浮想聯翩。

腦內剩餘容量不足,我想開機重啟。

我為我同桌的行為感到不恥。

因為他嘴裏嚼得正香的那套煎餅果子,那套加了兩個雞蛋的煎餅果子,是我出的錢!

就在我琢磨著要不要委婉地告訴他,五塊錢再少也是錢的時候,我同桌就著兩條大長腿撒腿就跑。

我心說你至於嗎,想法變成腦電波傳出去也需要時間吧,那廝溜得也太快了,更何況我都還沒有說話。

我同桌是在跑了五十米左右停下的,轉過頭看到我依然逛大街似的溜達,他愣了愣,繼而才扯起嗓子衝我大喊。

“安曉你是不是人啊!中考狀元就能三番五次地遲到啊!”

我現在腦內反射弧長得可以繞地球三圈的狀態。

“啊?”

“兩點在班上集合,這都一點六十了!”

果然還是遲到了。

快跑到教室門口的時候,我同桌轉過頭看著我一臉哀怨。

“同桌,我們遲到了四分三十六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