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打開客廳門我就笑不出來了。
客廳玄關處一雙黑色女士皮靴放得平平整整,客廳裏彌漫的是滿滿的陌生人的氣息和濃重的香水味。
客廳裏沒有人,我背著書包恍惚間就有種膽戰心驚的感覺。
“老安?”
我喊得小心翼翼,生怕從某個角落裏出來長相猙獰的陌生人。
“老安?!”
聲音提高了一些,老安終於聽見了,他從廚房裏探出頭來,伸出食指放在嘴邊,比了個小聲的手勢,繼而才小聲道:“小聲兒點,她在睡覺。”她?她是誰?
老安一點也不厚道,時至今日他還在一個人唱著獨角戲。即使那個人的氣味再陌生,我也能從老安喜慶的臉上看出端倪。我隻是不明白,當年那個人如此決絕地拋棄我跟老安,如今又回來糾纏老安,這其中她到底是幾個意思?
“誰來了?”我故意提高聲音。
“……你媽媽,她在房間睡覺。”
老安的神情有些略微的尷尬,我不知道是因為中間夾著一個我,還是向我提起“你媽媽”這三個字的陌生。看我沒說話,老安才又小心翼翼地問我說:“曉曉,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於是衝他笑,我說:“沒有,你開心就好。”
老安其實什麼都不懂,我根本就沒有一丁點不開心的資格。自從那個人走後,我的全世界都變成了老安,全世界隻剩我和老安兩個人相依為命。可老安全世界的二分之一,依然滿滿的都是那個人。
因為愛,老安可以什麼都不計較,不計較那個人的拋棄,不計較那個人對他的無視。可我天生俗人一個,我不能,也不願看著老安因為那個人難過傷心,更不忍看到老安因為那個人號啕大哭得像個孩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希望老安好,所以我怎麼還有資格生氣?“……安安?”老安臥室的門大概年久失修,開門的時候會有很明顯的吱呀聲,隻是這吱呀聲遠沒有那句“安安”來得刺耳。
或許在十歲之前,我還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動聽的聲音。可是現在,聽著那句“安安”,身後彌漫著滿滿的陌生感,我才終於發現,原來很久以前的想念早就被我丟棄了。
“你醒了?那去洗個手吃飯吧。”
老安自然地接上話,聲音裏全然沒有了陌生和尷尬。
我這才慢慢地轉身,看到那人巨大的耳環,過分豔麗的長袖長裙以及臉上塗抹嚴重、看不清本來麵目的妝容。
那人的眼圈倏地紅了。老安從背後推了我一把,示意我喊人。
“您來了。”
我衝那人淡淡地說,然後偏過臉衝老安笑。我想說:老安你看我多聽話啊,你讓我跟那個人打招呼我就打,你讓我不要生氣,我就真的沒有生氣。老安你說你何徳何能,怎麼會有我這麼孝順懂事的女兒。
那個人卻忽然跑過來,一把把我攬進懷裏號啕大哭,聲音和曾經的老安如出一轍。
“安安哪,你知不知道媽媽有多想你啊!”
悲傷有形狀嗎
罅隙裏泄露的陽光
淚水彙合成的海洋
全部都是悲傷的形狀
那個人的懷抱讓我窒息,我麵無表情,聲音悶悶地從嘴裏發出來。“老安,我喘不上氣來了。”
“……安安。”
那人的手鬆了鬆,我一下子推開她,抓起沙發上的書包就奔進臥室鎖上門。
“安安吃飯了!”
老安的聲音大得很不合時宜。
“我不吃了!”
我明明不想賭氣的,可話一說出口,客廳裏就沒有了聲音。我想他們一定是誤以為我生氣了,或者老安現在正在勸那個人不要難過,而我,隻是覺得那個人出現得不合時宜。
我至高無上無所不能的同桌又發來短信了。
“小安安,聽說你今天把我家老爺子的麵子也駁了。”
我同桌最近很奇怪,忽略他可能對我產生的超出於同桌之外的情感,因為畢竟有了一個周琳,我懷疑我同桌最近大姨夫來了。若是在平時,我肯定就二話不說地反調戲上了;可今天出於對“安安”這個詞的排斥,我將手機直接關機,躺在床上就蒙上了被子。
我提前預習了哲學課本,上麵說物質決定意識,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雖然沒有經過老師的講解,可我也大體可以將其套用在現實生活裏。
比如那個人首先離開我,才決定了我思想上對她的如此排斥。過了很長時間我都沒有睡著,可我臥室的門卻被輕輕地推開了。以我對老安的了解,這種步伐和節奏,肯定不是他的。我一下子閉緊了眼睛,連呼吸都輕輕的,生怕讓那人看出端倪。
那人太聰明了,從一點小小的蛛絲馬跡,就能看穿事情發生的所有經過和走向。我之所以能成為中考狀元的原因,雖然我很不想承認,可那確實不是維生素和牛奶的功勞,而是實實在在地遺傳於她。
左邊的床有些微的塌陷,然後被角也被掖緊了些,我盡量放鬆自己的眼睛,不讓它看起來在微微地顫抖,直到坐在床邊的那人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
那歎息聲一聲一聲地,仿佛混合著心跳的節奏,頻率快得讓人心疼。
“……安安,別討厭媽媽好不好?”
那個人似乎天生有這樣的能耐,我可以在她離開以後怨恨她,也可以在她重新回來之後不接受她,可是我卻無法不因為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難過。她是老安的劫,也是我的劫。
半夜裏,我餓得幾乎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勉強爬起來扶著牆,跑到廚房裏找吃的。冰箱裏隻剩下幾盒牛奶,我邊埋怨老安不疼人,邊拿出一盒牛奶一口氣喝了半盒。走回客廳之後,我看到沙發上躺著的老安嚇了一大跳,轉念一想那個人應該在老安的臥室裏睡覺,不禁又替老安難過傷心了一陣子。
老安卻醒了。
看我拿著盒牛奶,老安揉了揉眼睛,道:“是不是餓了,要不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我衝他擺擺手,看著他略微肥胖的身子縮在沙發上有些於心不忍。
我說:“要不你去我房間睡一覺吧,我在這兒將就一會兒。”老安搖搖頭,躺著的姿勢變成了坐著,又拍了拍旁邊的位置示意我也坐下。
“你們是不是文理要選科了?”
老安話題轉換得有些快,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是不是要選文科啊?”
老安又問了一句。
“是啊,”我點點頭,“您老有什麼建議嗎?是不是我們老班讓你勸我選理科啊?”
老安於是笑:“上次開家長會,你們班主任就跟我提了,中午他又打來電話,讓你好好考慮考慮。”頓了頓,老安又說,“不過我覺得,你選哪個都能做得很好。”
老安的話太過意味深長了,粗糙地活了那麼多年,老安突然這麼細膩,我一下子還真接受不了。
“曉曉,如果媽媽回來,你覺得怎麼樣?”
話題再次轉過來,我仍接受不了。
“為什麼?”
我聲音有些發僵,也不知道老安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疑問。
“跟媽媽在一起生活的話,你覺得怎麼樣?”
“那你覺得怎麼樣?”
我反問他。
“很好啊。”
“那你要是覺得好,我也覺得好。”
老安於是很欣慰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快回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回到臥室以後,我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夢。
夢裏我站在那個人和老安的中間,我拚命地往老安那邊跑,一邊跑一邊掉眼淚,心裏還在喃喃地說不離不棄。可“不離不棄”這個詞到底還是夢中的那個人說的,倘若我能早些明白當時在客廳裏老安意味深長的那些話,明白那句“跟媽媽在一起生活”的意思,其實隻有我沒有老安,那麼我是不是那時候,就算老安怎麼打我罵我,我都要留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換好衣服,早飯也沒吃就迎著朝陽上學去了,老安係著圍裙從廚房追出來:“還沒吃早飯呢。”
“不吃了。”我瀟灑地轉過頭衝老安揮了揮手,沒有賭氣也不會別扭,老安高興我就高興。
換鞋的時候,我瞥到玄關處那雙黑色的小牛皮靴還是覺得眼皮跳了跳。
那人什麼時候走,來這裏是因為什麼,老安沒說,我也沒問——管她呢,我覺得自己的心寬得都能裝下整個中國去了。可是,在樓下看到那輛酷炫的紅色小轎車時,還是有些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