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分科之後的第一次月考得到了學校的重視,考場布置得格外隆重,肅穆程度堪比一年兩次的學期考試。
一大早老安除了給我熱牛奶,放好維生素之外,還給我煮了兩個雞蛋旁邊又加上一根烤香腸。他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記得我之前跟老安說過,現在每門功課的總分是一百二十分,如果像他希望的那樣每門考一百分的話,總分也隻有六百分,六百分是沒辦法在清揚高中繼續做狀元的。
更何況,我實在是覺得大早上吃油膩膩的烤腸不好。
九點考試,我七點半就到了學校查看地形——三十人一個考場,每個考場兩個監考老師,進教室時都有安檢。所謂安檢,就跟高考或者會考時,防止考生利用高科技作弊的儀器一樣的。
學號是分班後重新排列的,我猜是按座位排的,班上一共五十九個人,我是五十九號,冷晨陽是五十八號,蘇越是五十七號,以此類推。
蘇越還沒來考試,我和冷晨陽坐在最左邊靠窗戶的一列。提前進場的半個小時裏,冷晨陽一直都焦躁不安,屁股底下跟坐了針氈似的。臨考試的前十分鍾,冷晨陽轉過頭來問我:“你帶手機了嗎?”
我衝冷晨陽攤手:“學校不讓帶手機。”
“可是蘇越還沒有來啊。”
我其實特想對冷晨陽說,這次考試隻是一次小小的月考,所以沒關係的。可看冷晨陽那喪氣的樣子,我又實在是不太敢說,隻能小聲地嘟囔了一句:“應該是有事吧,法海老師應該知道。”
“那他不考試的話這次就不是第一了!”
我被冷晨陽的話給喊蒙了,我想:如果我再跟冷晨陽親近一點的話,我甚至有可能會抄起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拽著她衣領子讓她有本事再說一遍。
老娘是揮舞著中考狀元的大旗進來的,他蘇越上課打瞌睡的時候,我的大腦在飛速地跟著老師運轉;休息的時候,他跑到籃球場大汗淋漓地打籃球的時候,我還在演算困難的數學題。我從初中就開始跟蘇越爭第一,你冷晨陽不就長得漂亮一點,氣質高冷一點嘛,你以為自己一句話,說蘇越是第一他就是第一是啊。
監考老師已經進場,我衝冷晨陽搖了搖頭。
“不,從後麵數他還是第一。”
答題紙已經發下來了。
語文試卷也已經發下來了。
蘇越卻趁著這當口來了。
“蘇越!”冷晨陽激動地喊他,“你怎麼才來?!”
蘇越喘了口氣接過語文試卷,又看了冷晨陽一眼,道:“有點事兒。 ”
冷晨陽很得意,以至於忘形到居然仰著脖子蔑視我。
“看,我就說過他會來的。”
一直到做完了語文試卷的選擇題,我才想起要怎麼回冷晨陽。
你隻說過他會考第一!
你什麼時候說過他會來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他不會來,你衝我炫耀什麼啊!
最後一場考英語,學校領導說這是嚴格按照高考程序進行,提前給我們創造適應高考的契機。我覺得校領導們說得好,他們的苦心日月可鑒,應該給三十二個讚。
好不容易挨過這最後一場考試,收拾收拾又要迎接美好的周末了,黃法海又拄著拐進來了。人家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也不知道法海老師的這一百天快過去了沒,一個一米九多的大男人一直拄著拐,那拐還比普通的大一號,實在是太滑稽了。
法海老師是來祝賀我們第一次月考圓滿結束的,順帶還告知了我們近期學校要舉辦的活動。
十月中旬的秋季運動會,聽說校領導把時間定在了這個月的十九號,也就是說再上兩個星期的課,我們又可以迎來一次三天的小長假,這真令人開心!趁著法海老師喘氣的時候,我們已經歡呼起來。
“我們一定要積極參加這次的運動會,”法海老師提高了聲音,“學校給各個班規定了指標,每個班至少要有十個人參加運動會。”然後我們班的氣氛就降溫了。
開運動會我們在一旁湊湊熱鬧,當當啦啦隊還行,可是要正兒八經地去參加比賽,還不如去死呢。
開玩笑!我們是文科班,男女比例一比九的文科班!可這十分之一裏還有不少殘次品,靠他們還不如我們自己上,可是我們能自己參加嗎?我們是淑女,正兒八經的淑女,想讓我們在操場上沒有形象,氣喘籲籲地又蹦又跳又跑,沒門!隻有體育生和理科女生才會幹呢。
“誰想要自願參加,請舉手。”
似乎是為了表明決心,振奮士氣,法海老師自己先把手舉起來了,然後一臉凝重地站在講台上盯著教室裏的人頭,足足盯了有十秒鍾,忽地歎了一口氣。
“沒人願意呀。”大家在底下一陣沉默。
“你們也給我點麵子啊,湊十個人也行啊,長跑、短跑、接力、跳遠、撐杆,那麼多項目任君挑選啊。”
彼時我們班還沒有班幹部——清揚高中選班幹部有自己心照不宣的規矩,高二分班第一次月考之後選,以分數定乾坤。
法海老師再次感受到了班幹部的重要性,抬眼看了台下依然沒有動靜,一麵感歎著“要是有班幹部就好了”,一麵又拄著拐來回踱步,走路的時候還偏要用自己的拐杖砸得地板嗒嗒地響,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拄拐一樣。
“那行,先這樣吧,回頭我再想想辦法。”
放學鈴聲響了。
法海老師拄著拐若有所思地離開了,我收拾好了書包剛要站起來,冷晨陽偏過頭來,衝我彎著眼睛笑:“安曉,你要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我愣了愣,看著冷晨陽:“我們?”待看到同樣在收拾東西的蘇越時,我才謔地反應過來,慌忙衝冷晨陽擺手:“不用了,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要去找周倩她們。”我想我當時實在是太有眼力見兒了。
逃也似的出了教室,我也懶得去聽清冷晨陽在我身後又說了什麼話。周家姐妹花這周末去串親戚,這會兒早回家了,再說我們根本就不坐一趟公交車,也從來沒有一起回過家,這隻不過是我不想跟冷晨陽和蘇越一起同行編造的借口罷了。
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總覺得最近周琳給我的感覺乖乖的,看我的眼神也跟從前不一樣了。我心裏自然有鬼,也許是上次我同桌幫我去醫務室拿藥引發了周琳對我的敵意,也許是我同桌對我的過分自來熟讓周琳心裏不舒服。就連周倩也看出了周琳的不對勁,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會說周琳看我的神情怪怪的。
這可真讓人揪心。我其實挺喜歡成人之美的,畢竟蘇越和冷晨陽,我同桌和周琳,這兩對站在一起,擱哪兒都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一邊想心事一邊下樓,尤其是下我們的露天樓梯,難保不會出事故。在隻剩最後兩級台階就到一樓的時候,我一不留神踩空,就直接栽下來了。
這就告訴我們做事情要專心,三心二意會出事的。
還好就差了兩級台階,也萬幸沒有人看到,我一隻手扶著樓梯把手,一隻手扶著老腰站起來,低著頭觀察自己膝蓋上的擦傷時,就看到眼前出現了兩條大長腿。
視線上移,是藍色的牛仔褲和大紅色的印花T恤,再往上移,是我同桌心事重重的眉和眼。
如此洋氣的T恤加諸在我同桌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上倒沒有一絲違和,我又假裝不在意地看了我同桌兩眼,仍是抿著嘴,一臉心事的樣子。
我已經好多天沒有見過我同桌了,也有好多天沒跟我同桌一起回家了。比這“好多天”更多的是,我已經好長時間都沒有看到過我同桌咧著嘴,齜著兩排大牙沒心沒肺地笑了。
最近大家好像都心事重重的樣子。
“嚇我一跳!”
我後退兩步,本想大驚小怪地拍拍胸口,來調解一下我同桌的心情,誰知道後退的步伐沒調整好,腳跟蹭到台階,又一屁股跌在地上。
好疼!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冷氣。伴隨著我吸氣聲的,是我同桌對我的嘲笑聲。
“傻瓜。”這嘲笑裏沒有惡意,我能聽得出來。
故意裝作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我又自顧自地扶著欄杆站起來,就看到我同桌已經重新眯起眼睛衝我笑了。
我其實很想告訴我同桌,不想笑的時候,其實真的不用逼自己笑的。
“踩空了?”
“嗯。”
“能走嗎?”
“能。”
“那回家吧。”
“好。”
……
老實說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我同桌情緒不高的原因,或者也可以說,我其實是猜到了那麼一點點緣由,可是我一直都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直都是沉默的,可是這沉默裏,卻連一絲絲尷尬都沒有。我同桌坐在公交車上靠著車窗睡著了,閉著眼睛呼吸很輕,也不知道是淺眠還是沉睡。我坐在他旁邊,看著他微微嘟起的臉頰,好看的五官,內心升騰起來的是一種複雜的感覺。
我同桌是多麼美好的一個人。
我多想像他一樣。
我快下車的時候把我同桌搖醒,然後衝他指了指窗外,示意我快到站了。我同桌揉了揉眼睛,又一臉愣愣地看著我。
“同桌,我剛剛做夢了。”
“就眯了這麼一會兒居然還能做夢,你簡直就是人才!”
我同桌抓了抓頭發衝我笑笑:“我剛剛真的做了個夢。同桌你到站了,快下去吧……”
站起來衝我同桌揮了揮手,走出車門的時候我還在懊惱:早知道就問問他做的什麼夢了,也興許,那夢裏會有我出現也說不定呢。這種微妙的情緒也真讓人鬧心,我覺得我是太閑了,生活得還不夠充實,應該去老安的花店幫忙,轉移精力,同時也讓老安知道他養了一個多麼孝順的女兒。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一輛顏色鮮紅的寶馬車直衝我麵目而來,還好我機靈,一個旋風轉身就和車子擦身而過。低下頭看了看我新刷的白色布鞋,我想著:但凡我的鞋子髒了一點點,我也要躺在車跟前朝那車主耍流氓。
這種不要臉的氣質多少也隨了老安,我承認。
走到樓下的時候,老安正發動他的電三輪,打老遠瞅見我,就衝我嚷嚷:“飯給你在鍋裏熱著了,你記得吃維生素。”“剛剛有輛車, ”我氣喘籲籲地跑過去,“差點撞到我,還不道歉……”我是個頂敏感的人,這會兒忽地就想起剛剛那輛紅色的寶馬似曾相識,好像是很久之前我說很“騷氣”的那一台,再聯想到老安此時也在樓下,我更是有些發蒙,我想:老安可真不厚道啊,他會前妻還要背著我,我又不能把他怎麼樣。
“以後小心一點。”老安低著頭轉動鑰匙,良久都沒打著他的電三輪。
我說:“我跟你一起去花店吧,還能幫你挪挪東西。”“沒事兒,”老安繼續轉鑰匙,“你甭管了,回家好好吃飯,別光顧著學習,挺累的。”“花店最近生意好嗎?”“最近不太好,”老安搖頭,“沒什麼節日。”說罷他自己又小聲地嘀咕:“怎麼就打不著了呢。”“別打了,”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我又轉過臉看老安,“電瓶沒電了。 ”老安愣了愣,繼而又憨憨地抓了抓頭。
“我說怎麼老打不著呢。那行,今兒不去了,曉曉你想吃什麼,我們出去吃一頓。”
“還是回家吃吧,學校有點事兒我想跟你說說。”
老安一句話都不說,從電三輪上下來,表情凝重。我從來都沒有鄭重地跟老安說“有點事兒我要跟你說”之類的話,這次我這麼說,老安一定以為我在學校出了什麼事兒,所以才會這麼嚴肅。或許此刻,他還在思考自己下一步應該要說些什麼。
“什麼事兒啊,搞得那麼正經。”
這是回到客廳後老安說的第一句話。
我是在後來才明白,那次是我跟老安鄭重其事的第一次對峙。我和老安互相攥著對方的把柄,生怕誰一鬆口,誰就失去了主導權。“也沒什麼大事兒,我就是想問……”“你們班主任前幾天……”老安和我同時開口,落敗的卻是我。歸根到底是我太心急了,也歸根到底,是我心理素質太差了。
我說:“我們班主任怎麼了?”
“上周三的時候你們班主任讓我去了一趟學校。”
“……喊你幹嗎?”
我情緒有點激動,因為我在學校一直很安分,上周就因為流鼻血,午自習被黃法海抓包了,黃法海要是因為這麼點小事喊家長我就真的嗬嗬了。
“跟我說了說你最近的情況,說了轉班的事兒……”
“不是都已經轉好了嗎?這還有什麼好說的,他都已經讓我坐最後一排了,我現在連同桌都沒有,他還想怎麼著啊……”
“什麼坐最後一排啊,”老安皺了皺眉,“你在說什麼啊?”且慢。
我是有些被憤怒衝昏頭腦了。
老安不認識黃法海,他隻認識我們以前的老班,那老安嘴裏說的“你們班主任”,其實是說的老班。可是我跟老班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不過就是先前去了他家裏一趟,表明了自己有轉班的意向,這點小事兒要是還跟老安絮絮叨叨的話,那我也真的要嗬嗬了。
“你說的是我以前的班主任?”“啊,你以為我說的誰?你剛剛說的什麼坐最後一排?”那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老班三番五次地給老安打電話,這次還要安排跟他會晤,我不是很了解這其中錯綜複雜的因果關係。
“他說轉班幹嗎,再說我們老班老找你幹嗎啊?”
“曉曉,你最近在學校狀態怎麼樣?”
“挺好的。”我覺得老安在轉移話題,又覺得他吞吞吐吐好不正常,“我們老班還說什麼了?”
“你跟你們班主任家的孩子,就是那個叫江湖的,是不是……”我懂了,還是秒懂。
我小的時候心眼特小,又性子急,有個什麼事兒都又急又氣又掉眼淚的,老安特受不了我,告訴我成大事者往往都不拘小節,得處變不驚,就像他一樣。老安性格溫吞,他說自己是中庸,常告誡我遇事要不爭不搶,性格要不溫不火,保持中庸才是王道。
在和中庸的老安生活了這麼多年以後,我終於能夠在和老安周旋的時候處變不驚了。
“什麼?”我幹脆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耐心地看著老安,“我和我同桌怎麼了?”
“……你們是不是, ”老安頓了頓,又看了我一眼,“關係特別好? ”“是啊,”我連續點了好幾下頭,“高一一進班我們就是同桌,關係還挺好的,你不是見過嗎?就我病了那次來看我的那個,個子特別高的……”“曉曉啊,我是覺得你現在還在上高中,雖然你成績好,但是,”老安歎了一口氣,“你還太小,感情這種事你怎麼可能明白呢?”那我要長到多大才能明白呢?像你們結了婚有了小孩,既然你們懂得愛了,為什麼到最後卻沒有在一起呢?
不知道為什麼喉嚨有些發堵,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想衝著老安笑,剛彎起嘴角,就覺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我也沒怎麼樣啊,就是關係好了一點。”我沒學會老安的中庸,我還是急性子小心眼,愛掉眼淚。
老安又不說話了。我最怕老安不說話,以至於到了後來,一遇到安靜的氣氛,我就會緊張得無所適從。
我低著頭抹眼淚,老安坐在沙發上不說話。他從來就沒大聲斥責過我,就像這次,沉默良久,反過來安慰我的仍是他。
“我沒說你。”老安故作輕鬆地起來給自己倒茶,然後一邊倒一邊往外灑,“我是覺得你老大不小的了,應該能分辨出對錯來,等你考上大學,或者是安置好你的工作……”
我忽然想通了我同桌這些天反常的原因了。
也不知道當初老班和我同桌他媽是怎麼在家裏炮轟他的,更不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是像我一樣聲嘶力竭地反駁說自己沒有,還是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是個玩笑,自己隻是調笑著,然後一笑而過。
在意這個做什麼?
我開始嘲笑自己,不管怎樣,結果都還是一樣的。
深吸一口氣,我站起來往臥室走,走到門口的時候衝著門說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