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原道訓(3 / 3)

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遺者,末世有勢為萬乘而日憂悲者。由此觀之,聖亡乎治人,而在於得道;樂亡乎富貴,而在於德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則幾於道矣。所謂樂者,豈必處京台、章華,遊雲夢、沙丘,耳聽《九韶》、《六瑩》,口味煎熬芬芳。馳騁夷道,鈞射鷫鷞之謂樂乎?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為榮,不以廉為悲,與陰俱閉,與陽俱開。故子夏心戰而臞,道而肥。聖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為歡不忻忻,其為悲不惙,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喬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適情;無以自得也,雖以天下為家,萬民為臣妾,不足以養生也。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極樂矣!

夫建鍾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聽朝歌北鄙靡靡之樂,齊靡曼之色,陳酒行觴,夜以繼日,強弩弋高鳥,走犬逐狡兔,此其為樂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誘慕,解車休馬,罷酒徹樂,而心忽然,若有所喪,悵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則?不以內樂外,而以外樂內。樂作而喜,曲終而悲。悲喜轉而相生,精神亂營,不得須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傷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內不得於中,稟授於外而以自飾也。不浸於肌膚,不浹於骨髓,不留於心誌,不滯於五藏。故從外入者,無主於中,不止;從中出者,無應於外,不行。故聽善言便計,雖愚者知說之;稱至德高行,雖不肖者知慕之。說之者眾,而用之者鮮;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諸性也。夫內不開於中而強學問者,不入於耳而不著於心,此何以異於聾者之歌也!效人為之而無以自樂也。聲出於口,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製使四支,流行血氣,馳騁於是非之境,而出入於百事之門戶者也。是故不得於心,而有經天下之氣,是猶無耳而欲調鍾鼓,無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勝其任矣!故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夫許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堯者,誌遺於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於彼而在於我,不在於人而在於我身,身得則萬物備矣!徹於心術之論,則嗜欲好憎外矣!是故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萬物玄同也。無非無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與我,豈有間哉!

夫有天下者,豈必攝權持勢,操殺生之柄,而以行其號令邪?吾所謂有天下者,非謂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則天下亦得我矣。吾與天下相得,則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間者乎?所謂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故雖遊於江潯海裔,馳要褭,建翠蓋,目觀掉羽、武象之樂,耳聽滔朗奇麗激抮之聲,揚鄭、衛之浩樂,結激楚之遺風,射沼濱之高鳥,逐苑囿之走獸,此齊民之所以淫泆流湎。聖人處之,不足以營其精神,亂其氣誌,使心怵然失其情性。處窮僻之鄉,側溪穀之間,隱於榛薄之中,環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戶甕牖,揉桑為樞,上漏下濕,潤浸北房,雪霜滖灖,浸潭苽蔣,逍遙於廣澤之中,而仿洋於山峽之旁,此齊民之所為形植黎累,憂悲而不得誌也聖人處之,不為愁悴怨懟,而不失其所以自樂也。是何也?則內有以通於天機,而不以貴賤、貧富、勞逸失其誌德者也。

故夫烏之啞啞,鵲之唶唶,豈嚐為寒暑、燥濕變其聲哉!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萬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時之變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謂得者,性命之情處其所安也。夫性命者,與形俱出其宗。形備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論,女有不易之行,規矩不能方圓,鉤繩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為修,居卑不可為短。是故得道者,窮而不懾,達而不榮,處高而不機,持盈而不傾,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是故不待勢而尊,不待財而富,不待力而強,平虛下流,與化翱翔。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貪勢名。是故不以康為樂,不以慊為悲,不以貴為安,不以賤為危,形神氣誌,各居其宜,以隨天地之所為。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製也。一失位,則三者傷矣。是故聖人使人各處其位,守其職,而不得相幹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處之則廢,氣不當其所充而用之則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則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夫舉天下萬物,蚑蟯貞蟲,蠕動蚑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離也。忽去之,則骨肉無倫矣。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營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醜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誌,各有所在,而神有所係者,其行也,足跡趎陷、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見也,呼之而不能聞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應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於小則忘於大,在於中則忘於外,在於上則忘於下,在於左則忘於右。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是故貴虛者,以毫末為宅也。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難,而越溝瀆之險者,豈無形神氣誌哉?然而用之異也。失其所守之位,而離其外內之舍,是故舉錯不能當,動靜不能中,終身運枯形於連嶁列埒之門,而蹪蹈於汙壑阱陷之中。雖生俱與人鈞,然而不免為人戮笑者,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製者,神從而害。貪饕多欲之人,漠睧於勢利,誘慕於名位,冀以過人之智植於高世,則精神日以耗而彌遠,久淫而不還,形閉中距,則神無由入矣。是以天下時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燭之類也,火逾然而消逾亟。夫精神氣誌者,靜而日充者以壯,躁而日秏者以老。是故聖人將養其神,和弱其氣,平夷其形,而與道沈浮俯仰。恬然則縱之,迫則用之。其縱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發機。如是,則萬物之化無不遇,而百事之變無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