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德煬和,以順於天。與道為際,與德為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魂魄處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無變於己,故曰至神。所謂真人者也,性合於道也。故有而若無,實而若虛;處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不識其外。明白太素,無為複樸,體本抱神,以遊於天地之樊。芒然仿佯於塵垢之外,而消搖於無事之業。浩浩蕩蕩乎,機械之巧弗載於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為變。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抱矣。審乎無瑕,而不與物糅;見事之亂,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膽,遺耳目,心誌專於內,通達耦於一,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渾然而往逯然而來,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損其形骸,不學而知,不視而見,不為而成,不治而辯,感而應,迫而動,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為,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無所容與,而物無能營。廓惝而虛,清靖而無思慮。
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毀山而不能驚也,大風晦日而不能傷也。是故視珍寶珠玉,猶石礫也;視至尊窮寵,猶行客也;視毛嬙、西施,猶醜也。以死生為一化,以萬物為一方,同精於太清之本,而遊於忽區之?
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渾之樸,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寢不夢,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騰。反覆終始,不知其端緒,甘暝太宵之宅,而覺視於昭昭之宇,休息於無委曲之隅,而遊敖於無形埒之野。居而無容,處而無所,其動無形,其靜無體,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無間,役使鬼神。淪於不測,入於無間,以不同形相嬗也,終始若環,莫得其倫。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於道也。是故真人之所遊。若吹呼吸,吐故內新,熊經鳥伸,鳧浴爰,鴟視虎顧,是養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日夜無傷而與物為春,則是合而生時於心也。
且人有戒形而無損於心,有綴宅而無耗精。夫癩者趨不變,狂者形不虧,神將有所遠徙,孰暇知其所為!故形有摩而神未嚐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化,而未始有極。化者,複歸於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豈木也?猶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嚐死也,其所生則死矣;化物者未嚐化也,其所化則化矣。輕天下,則神無累矣;細萬物,則心不惑矣;齊死生,則誌不懾矣;同變化,則明不眩矣。眾人以為虛言,吾將舉類而實之。
人之所以樂為人主者,以其窮耳目之欲,而適躬體之便也。今高台層榭,人之所麗也;而堯樸桷不斫,素題不開。珍怪奇異,人之所美也;而堯糲粢之飯,藜藿之羹。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掩形,鹿裘禦寒。養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憂。故舉天下而傳之於舜,若解重負然。非直辭讓,誠無以為也。
此輕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濟於江,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熙笑而稱曰:“我受命於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蜓,顏色不變,龍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視物亦細矣。鄭之神巫相壺子林,見其徵,告列子。列子行泣報壺子。壺子持以天壤,名實不入,機發於踵。壺子視死生亦齊矣。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傴僂,脊管高於頂,曷下迫頤,兩脾在上,燭營指天。匍匐自窺於井,曰:“偉哉!造化者其以我為此拘拘邪?”此其視變化亦同矣。故睹堯之道,乃知天下之輕也;觀禹之誌,乃知天下之細矣;原壺子之論,乃知死生之齊也;見子求之行,乃知變化之同也。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關之途,稟不竭之府,學不死之師。無往而不遂,無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掛誌,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轉。禍福利害,千變萬,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蟬蛻蛇解,遊於太清,輕舉獨往,忽然入冥。鳳凰不能與之儷,而況斥乎!勢位爵祿,何足以概誌也!晏子與崔杼盟,臨死地而不易其義。殖、華將戰而死,莒君厚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華可止以義,而不可縣以利。君子義死,而不可以富貴留也;義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則直為義耳,而尚猶不拘於物,又況無為者矣!
堯不以有天下為貴,故授舜。公子劄不以有國為尊,故讓位。子罕不以玉為富,故不受寶。務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於淵。由此觀之,至貴不待爵,至富不待財。天下至大矣,而以與佗人;身至親矣,而棄之淵;外此,其餘無足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