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未有功而知其賢者,堯之知舜;功成事立而知其賢者,市人之知舜也。為是釋度數而求之於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何則?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夫物之相類者,世主之所亂惑也;嫌疑肖象者,眾人之所眩耀。故狠者類知而非知,愚者類仁而非仁,戇者類勇而非勇。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與石,美之與惡,則論人易矣。夫亂人者,芎之與槁本也,蛇床之與麋蕪也,此皆相似者。故劍工惑劍之似莫邪者,唯歐冶能名其種;玉工眩玉之似碧盧者,唯猗頓不失其情;暗主亂於奸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聖人能見微以知明。故蛇舉首尺,而修短可知也;象見其牙,而大小可論也。薛燭庸子,見若狐甲於劍,而利純識矣;臾兒、易牙,淄、澠之水合者,嚐一哈水而甘苦知矣。故聖人之論賢也,見其一行而賢不肖分矣。孔子辭廩丘,終不盜刀鉤;許由讓天子,終不利封侯。故未嚐灼而不敢握火者,見其有所燒也;未嚐傷而不敢握刃者,見其有所害也。由此觀之,見者可以論未發也,而觀小節可以知大體矣。故論人之道,貴則觀其所舉,富則觀其所施,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貧則觀其所不取。視其更難,以知其勇;動以喜樂,以觀其守;委以財貨,以論其仁;振以恐懼,以知其節;則人情備矣。
古之善賞者,費少而勸眾;善罰者,刑省而奸禁;善予者,用約而為德;善取者,入多而無怨。趙襄子圍於晉陽,罷圍而賞有功者五人,高赫為賞首,左右曰:“晉陽之難,赫無大功,今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圍,寡人社稷危,國家殆,群臣無不有驕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禮。”故賞一人,而天下為忠之臣者莫不願忠於其君。此賞少而勸善者眾也。齊威王設大鼎於庭中,而數無鹽令曰:“子之譽日聞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蕪,倉廩虛,囹圄實。子以奸事我者也。”乃烹之。齊以此三十二歲道路不拾遺。此刑省奸禁者也。秦穆公出遊而車敗,右服失馬,野人得之。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陽,野人方屠而食之。穆公曰:“夫食駿馬之肉,而不還飲酒者,傷人。吾恐其傷汝等。”遍飲而去之。處一年,與晉惠公為韓之戰,晉師圍穆公之車,梁由靡扣穆公之驂,獲之。食馬肉者三百餘人,皆出死為穆公戰於車下,遂克晉,虜惠公以歸。此用約而為德者也。齊桓公將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一戟,有輕罪者贖以金分,訟而不勝者出一束箭。百姓皆說,乃矯箭為矢,鑄金而為刃,以伐不義而征無道,遂霸天下。此入多而無怨者也。故聖人因民之所喜而勸善,因民之所惡而禁奸。故賞一人而天下譽之,罰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賞不費,至刑不濫。孔子誅少正卯而魯國之邪塞;子產誅鄧析,而鄭國之奸禁。以近喻遠,以小知大也。故聖人守約而治廣者,此之謂也。天下莫易於為善,而莫難於為不善也。所謂為善者,靜而無為也;所謂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適情辭餘,無所誘惑,循性保真,無變於己,故曰為善易。越城郭,逾險塞,奸符節,盜管金,篡弑矯誣,非人之性也,故曰為不善難。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於刑戮之患者,由嗜欲無厭,不循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天下縣官法曰:“發墓者誅,竊盜者刑。”此執政之所司也。夫法令者,網其奸邪,勒率隨其蹤跡。無愚夫蠢婦,皆知為奸之無脫也,犯禁之不得免也。然而不材子不勝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然而立秋之後,司寇之徒繼踵於門,而死市之人血流於路。何則?惑於財利之得,而蔽於死亡之患也。夫今陳卒設兵,兩軍相當,將施令曰:“斬首拜爵,而屈撓者要斬。”然而隊階之卒皆不能前遂斬首之功,而後被要斬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利害之反,禍福之接,不可不審也。
事或欲之,適足以失之;或避之,適足以就之。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風者,波至而自投於水。非不貪生而畏死也,惑於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猶此也。齊人有盜金者,當市繁之時,至掇而走。勒問其故,曰:“而盜金於市中,何也?”對曰:“吾不見人,徒見金耳。”誌所欲,則忘其為矣。是故聖人審動靜之變,而適受與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節。夫動靜得,則患弗過也;受與適,則罪弗累也;好憎理,則憂弗近也;喜怒節,則怨弗犯也。故達道之人,不苟得,不讓福,其有弗棄,非其有弗索,常滿而不溢,恒虛而易足。今夫霤水足以溢壺榼,而江河不能實漏卮。故人心猶是也。自當以道術度量,食充虛,衣禦寒,則足以養七尺之形矣。若無道術度量而以自儉約,則萬乘之勢不足以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為樂矣。
叔孫敖三去令尹而無憂色,受罪祿不能累也;荊次非兩蛟夾繞其船而誌不動,怪物不能驚也。聖人心平誌易,精神內守,物莫足以惑之。夫醉者俯入城門,以為七尺之閨也;超江、淮,以為尋常之溝也;酒濁其神也。怯者夜見立表,以為鬼也;見寢石,以為虎也;懼掩其氣也。又況無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陰陽相薄,羽者為雛,毛者為駒犢,柔者為皮肉,堅者為齒角,人弗怪也。水生蠬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為磷,人弗怪也。山出梟陽,水生罔象,木生畢方,井生墳羊,人怪之,聞見鮮而識物淺也。天下之怪物,聖人之所獨見;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獨明達也;同異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見不可布於海內,聞不可明於百姓,是故鬼神禨祥,而為之立禁;總形推類,而為之變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饗大高者,而彘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戲以刃者,太祖軵其肘;枕戶橉而臥者,鬼神庶其首。”此皆不著於法令,而聖人之所不口傳也。夫饗大高而彘為上牲者,非彘能賢於野獸麋鹿也,而神明獨饗之,何也?以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綈綿曼帛,溫暖於身也。世以為裘者,難得貴賈之物也,而不可傳於後世,無益於死者,而足以養生,故因其資以讋之。相戲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戲,必為過失,過失相傷,其患必大,無涉血之仇爭忿鬥,而以小事自內於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枕戶橉而臥,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則不待戶牖之行,若循虛而出入,則亦無能履也。夫戶牖者,風氣之所從往來,而風氣者,陰陽相捔者也。離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誡之也。凡此之屬,皆不可勝著於書策竹帛,而藏於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聲其教,所由來者遠矣。而愚者以為禨祥,而狠者以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誌。
今世之祭井灶、門戶、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為能饗之也,恃賴其德,煩苦之無已也。是故以時見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絕流,澤及百裏而潤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故馬免人於難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車為薦。牛馬有功,猶不可忘,又況人乎!此聖人所以重仁襲恩。故炎帝於火,而死為灶;禹勞天下,而死為社;後稷作稼穡,而死為稷;羿除天下之害,死而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北楚有任俠者,其子孫數諫而止之,不聽也。縣有賊,大搜其廬,事果發覺。夜驚而走,追,道及之。其所施德者皆為之戰,得免而遂反。語其子曰:“汝數止吾為俠。今有難,果賴而免身,而諫我,不可用也。”知所以免於難,而不知所以無難。論事如此,豈不惑哉!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於以複嫁易。”其子聽父之計,竊而藏之。若公知其盜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計。知為出藏財,而不知藏財所以出也。為論如此,豈不勃哉!今夫僦載者,救一車之任,極一牛之力,為軸之折也,有如轅軸其上以為造,不知軸轅之趣軸折也。楚王之佩玦而逐菟,為走而破其玦也,因珮兩玦以為之豫。兩玦相觸,破乃逾疾。亂國之治,有似於此。夫鴟目大而眎不若鼠,蚈足眾而走不若蛇。物固有大不若小,眾不若少者,及至夫強之弱,弱之強,危之安,存之亡也,非聖人,孰能觀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論也,唯道之在者為貴。何以明之?天子處於郊亭,則九卿趨,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齊。當此之時,明堂太廟,懸冠解劍,緩帶而寢。非郊亭大而廟堂狹小也,至尊居之也。天道之貴也,非特天子之為尊也,所在而眾仰之。夫蟄蟲鵲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爾。帝者誠能包稟道,合至和,則禽獸草木莫不被其澤矣,而況兆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