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動蕩的年月。1914年8月,奧地利大公弗蘭西斯·斐迪南在塞爾維亞被刺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10月,日本軍隊侵占了我國山東濟南、青島,控製了膠濟鐵路。還在這一年的5月,袁世凱頒發新《約法》,廢除了孫中山領導製定的《臨時約法》。就在日軍占領山東膠州灣之後的第二個月,袁世凱又公布了總統選舉法,法定總統為“終身職”。1915年,就是我出生的第二年,袁世凱全部接受日本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當我剛剛一歲時,袁世凱下令稱帝,激起全國反對,討袁戰爭爆發了。就陝西而言,響應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但政權被袁世凱的爪牙陸建章所奪,因此這一年也爆發了反對袁世凱,驅逐陸建章的戰爭。就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我降生了。
我是1914年12月4日,也就是農曆十月十八日降生的。農曆十月十八日,相傳為“地母娘娘”的生日。在那崇敬土地神的社會,人們認為與地母娘娘同生日一定是很榮耀的“貴命”了。何況這一天,父親派了一位名叫永堂的差役,給我母親送來一盆水盆羊肉和一條鯉魚,鯉魚取“鯉魚跳龍門”之吉利。這位差役提著鯉魚,端著羊肉剛邁進我家裕德堂大廳時,正是我降生落地的時辰。生我那一年的屬相為虎。按照占卜的說法有“羊至而虎口開”,鹹以為吉。一連串的吉祥都加到我這個剛落地的嬰兒的頭上,似乎我與別人不相同,一降生就決定我是榮華富貴,高官厚祿的“貴命”人了。雖然後來我經曆的曆史證明這一點並不準確,在我的一生中受盡坎坷,至少有兩次差點餓死,其中有一次竟然還是在做了“高官”之後。看來,與地母娘娘同生日和那一個個吉祥征兆,並未給我那麼多靠得住的福氣,也沒有給這個世界和我的國家帶來平定和安寧。而生我的時代,注定了我畢生將不斷地要在顛沛中和戰場上度過。
我自幼一直跟著祖母、母親在農村生活,見到父親的機會極少,伯父是這個封建家庭的家長。他以封建家庭傳統的那一套辦法,對我們從小的管教是極嚴格的。在我能記得事的時候,對伯父這個家長便非常害怕。他給我灌輸了所謂“灑掃應對”,來了客人要站在大人旁邊,給客人端茶點煙和封建家庭那套禮節,過年過節要燒香祭祖。還跟著大人幹些輔助勞動,如打棉花尖、摘棉花、割草等。我的祖母無窮無盡的故事,則是我上學前教育的主要內容。
我祖母,前麵已經提到實際是我十二祖母,她的父親是位儒生,教學的先生,在祖母小時,她父親就給她講女兒經和許多故事,我這位祖母記的故事非常多,她講故事主要是每年秋天摘棉花時。
我家是個大家庭,不是出租土地,而主要是自己經營,種的地很多,要種100多畝棉花。到了每年秋季,白天由家裏人從地裏摘回帶殼的棉花堆在大廳裏,到了晚上全家人動手,把棉花從殼中擇出來,叫擇棉花。擇棉花是農村秋季主要農活,一直要幹到深夜。每天掌櫃的給大家分帶殼的棉花,訂任務,擇不光不能睡覺。因為擇棉花要到深夜才能擇完,這時大家都已餓了,所以規定加一頓夜餐,是吃一種有調和的麵疙瘩湯,陝西土語稱“老鴰頭”(烏鴉頭),吃了舒服,又暖和,吃完飯去睡覺。
擇棉花時,分成男的一幫,他們邊擇棉花邊天南海北說閑話。而婦女和娃娃與我祖母這一幫,大家就請求祖母講故事。我這位祖母的故事真是無窮無盡,沒有說完的時候,很多人跟她學了故事。常常有些男的也過來聽故事。因為一講故事就提起大家的精神,常常是女的這邊先把棉花擇完。我那時還小,母親就把我安排在擇棉花旁邊的炕上先睡下。我那時極愛聽祖母講故事,我一直在專心地聽著,直到把棉花擇完,我起來同大家一起吃了“老鴰頭”後,才隨祖母去睡覺。
我還沒有上學前就在家裏學了許多知識,上了家育班,也就如同現在的學前班。我家的大廳裏布滿了字畫,“東字西畫”。
1920年過罷年,我開始進入私塾讀書。這年按農村的習慣算,我是7歲,按實際周歲隻有5歲,是上學最小的一個,上學時還穿的是開襠褲。
這時候我們家的家長是伯父。伯父對家中別的開支摳得很緊,很會節約,但在孩子們讀書方麵卻舍得花錢。我上的這個私塾,就是按他的主張設立的家館,免費吸收郝家家族子弟和鄰近村子學習較好的學生來讀書。伯父每年出八十兩銀子請了一位在當地很有名的劉福昌老先生來教我們。劉福昌是我的第一位啟蒙老師。這位劉先生,中等個兒,留著胡須,他把四書五經讀完後,在清朝考取了秀才,又住過洋學堂,是一個既有古文根底,又因住過洋學堂,兼有新舊學問的老秀才和洋學生。劉福昌白天教書,晚上練武功,腿上綁著鐵瓦,拳擊沙袋,每日練武,從不間斷,他的武功很深,可以說是個文武雙全之人。他身體非常健康,麵貌粗獷,聲音洪亮,令人望而生畏。他講課,村民們敬慕而且略帶誇張的形容說,可以“聲聞五裏”,連櫟陽鎮都可聽見。一般私塾讀四書五經,隻讓學生背誦,不給講解,所以學生光會背誦而不知書中講的是什麼。劉福昌則給學生講解四書五經。他教書很認真,對學生也極嚴格。他講課之後,第二天要會講會背。第二天上課時就指名提問,一個地方沒有講對就用鞭子打,背不過就用戒尺打手,還要給畫墨眼鏡。
入學時,我還穿著開襠褲,天氣很冷,光著尻子坐在板凳上,都說小娃是鐵尻子。同學們把我當做乳臭未幹的小兒,常常嘲笑我。那時的私塾分為大、中、小三班,但隻有一個大課堂,一個老師,老師給大班學生講經學,其他學生也能聽到。私塾的老師隻知按部就班地教,不像現在充分發揮兒童的智力優勢,對像我這個在未上學前已經學會許多字、智力開發得早的人采取提前升班,而我和其他根本不識字的小孩一樣,一天隻學4個字塊。這些字我都已經認識,求知欲極強的我就開始心煩了。
私塾的課程是從《三字經》、《百家姓》、《弟子規》以及《共和國文》的人、手、足、刀、尺、大、牛、羊字起,直到四書五經,《幼學瓊林》、《古文諧鳳》和《離騷》、《唐詩三百首》,都要求背誦,四書五經則要通背。自己在小班,按說才學《三字經》,和自己一起上學的小孩連《三字經》還未學懂,我不僅能熟練背誦《三字經》,而且還聽先生給大班講的《書經》和《春秋·左傳》了。
背書最辛苦,讓人高聲朗誦,把書當成口歌,自己沒有讀懂,所以很難背。我不是死讀書,先把文章搞懂,不懂就問問先生,先生給我講,使之真正弄懂,不高聲朗讀,采取默讀心記的辦法,很快就能背過,因為讀懂了,所以已經背過就不會忘記了。
每天向老師背書,背多少由學生自定,用一張桐油紙條夾在準備背誦的段落,謂之“號帖”。雖自定,如果號得太少,老師是要責備的。自己將號過的背完,老師會忽然抽一段已學的書提個頭再讓你背,說是“溫故而知新”。中途背不下時,他略提一兩字,但僅限兩次,第三次背不下去,就要訓斥和挨打。
通過背古文,打下了語文基底。這一年讀完了《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這就是“四書”,之後,要進行大考。大考的這一天,要把校董(我伯父)和學生家長都請來,要給先生準備雞蛋盤子,燒酒壺子,就是得請先生。考試仍是背書。學生依次將一年來所讀的上述書捧至案前放下,向校董、老師作揖,再轉身去,當著校董、家長的麵通背。如僅出錯一處,可得滿分;僅錯兩次,可得90;僅錯三次,尚可得80;錯到四次以上,老師就要當校董、家長的麵訓斥和開打了。
考完試,由校董和家長們備的一桌酬師酒席開席,學生們隨侍在側,給老師敬酒。酒至半酣,劉先生一摸胡須,以洪亮的嗓門,對諸生一年的表現照例要做一番品評,每次都高興地要把我誇獎一番。確實就是這麼嚴厲的先生,我卻從未挨過手板。然後神色一轉,嚴肅地當著校董和家長的麵,對老師打學生的必要性進行了論證之後,說:“現在我打了你,你今天會恨我,但你學到本事,將來會愛我的。”我的伯父緊接著以校董的身份,用極莊重的表情點頭道:“對,教不嚴,師之惰,教習,就是要打!”家長們則更連聲稱道:“該打,該打!”那些挨過劉先生打的同窗,自然在這時不得不再次肅立,聆聽這些教誨。這種教育方法,現在看來當然是很陳舊了,但對於督促學生,倒是起了作用的。我如今已是《禮記》所說“八十、九十曰耄”之年了,在這位嚴師教育下,現在還能背誦四書。
受過劉先生體罰我記得最深刻的是我的一位宗兄,我叫他五哥的了。我五哥當時已十五六歲了,總是背不過,老挨先生打。有一次除挨打之外,還添了一種體罰就是用墨塗麵,一直等到把指定要背的書背過後才讓洗掉,這大概是激勵其知恥之心吧!要放上午學了,我這位五哥還背不過,就戴著墨麵回家,回到家頭不敢抬,就鑽進廚房裏,吃飯他媽端,要東西他媽取,仍戴墨麵返校。這位五哥老挨打受罰,他就抓緊一切時間複習功課,一次他在大犍牛旁複習,讀著讀著就睡著了。家人找不著他,牽牛時才見他睡在牛肚子底下。他因背不過書,見了老師就很害怕,越怕連背過的也忘了,我很同情他。這時我在中班,他在大班,他要背的我都能背,他要講的我都會講,我就晚上主動輔導他,第二天先生叫他背書時,我就藏在門外幫他提詞,才讓他混過去免挨體罰。另一個是我三哥郝伯雄,他小時讀書,隻知讀口歌,沒有弄懂講的是什麼,晚上背過的書,第二天起來又忘了。背不過就挨打。讀《三字經》時,夜間複習,唯恐次晨忘記,就求助記性甚好,善於講故事,卻不識字的祖母,常常鬧出了笑話。晚上孫子背,祖母也跟著背,第二天起來,祖母和孫子再背誦一遍。如《三字經》有“匏土革,木石金,絲與竹,乃八音”,是講古代樂器的,祖母隻會順口溜,哪裏知道意思。第二天,我三哥背時祖母在旁,三哥背到此處忘了,祖母還記得,忙說“刨土窩,苜蓿根”。完全成了種莊稼的話了。
1923年,我到村外的初級小學上學,這所學校也是我們家開辦的。
聽說這所小學是我那位堂伯父郝隆光早年修建的,各村的學生都來上學,我在這裏上學時,共有各村學生40多人,老師仍是劉福昌老先生,再加上我十叔父,這位十叔父是三原工職畢業的學生。因為有了這位洋學生老師,學生除了教書外,也開始了唱歌,出操,踢球等活動,課程除了《共和國文》外,主要還是四書五經。同時,老師也正式給我開講了這些古文。當時在這種舊學校裏,老師給學生要開講這些課程,除了他的原薪水之外,還要增加特別薪水的。我的伯父這時看我聰明,學得好,在所謂有出息“學優登仕”的希望下,對於增加這種學費是很樂意開支的。這年也開始了所謂“聯句”、“對對”,就是學寫文章前的一些準備學習。由先生出一個上聯,叫學生對下聯,寫一句成語,中間或前後空字,叫學生按意填寫上。這一年學校唱的歌還是北洋政府的那一套,如“男兒誌氣高,騎白馬,挎洋刀,”“黃海英雄,黃海權,不怕死,不愛錢”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