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阿榮不計較宋美齡逼迫他出國,計較他也奈她不何,何況陰錯陽差,在美國做了筆意外的生意,過去的怨恨早已拋到腦後。從大洋彼岸回來,操心遷川工廠的前途,耽心當初留在淪陷區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會不會錯被官僚沒收,提筆給蔣介石寫封信,請求蔣介石高抬貴手,歸還被日寇搶占的地皮廠房,也提了一條奢求,最好銀行能發放一筆利率優惠的貸款,支持光華購買一些日偽工廠。請求遞上去,據說蔣先生收到了,勉強記得他稱讚過的這位傳奇商人,不過劉阿榮提的要求事關國家大是,蔣先生搪塞其詞,遲遲不給答複。
劉阿榮這邊給蔣介石寫信求助,這邊日日行,天天做。所謂日日行不怕千裏萬裏,天天做不怕千事萬事。蔣公給不給答複先不管,回老家常州找接收大員談判。一廠舊址改建為醫院,三廠舊址改建為商場,醫院商場是日本人出資蓋的,勝利後即刻被接受了。聽說鄉紳名士劉阿榮回來了,接收大員必須接見他,談到接受,大員試探說:“日軍占領常州後,燒殺搶掠,常州城模樣大變,日本人蓋醫院蓋商場,我們也不知是在誰家地皮上蓋的”。劉阿榮說:“地皮是誰家的好辦,找經緯儀按地圖對照就出來了”。劉阿榮熱衷股份製,地麵建築是日商的,日商投資算政府的,地皮得有個說法?官員沒收的醫院商場,要麼給光華一部分股份,要麼補償一筆地皮費,滿足個心願。沒想到接收大員聽了哈哈大笑:“劉董,就算經緯儀有那麼靈驗,國庫現在一貧如洗,哪來的錢補償給你?遷川是你發起,得到中央政府首肯,你找上麵說去,隻要上麵說了,怎麼辦都好說”。劉阿榮還想發表意見,這位當年曲線救國的接收大員抵賴說:“你用什麼證明這些地皮戰前是你家的?日本人戰敗移交醫院和商場是連同地皮一並移交的”。劉阿榮拿出離開常州時揣在身上的地契房產證,證明光華的地皮是光華的,接收大員搖頭晃腦說:“你那是北洋政府發給你的,你找北洋政府去”。看到白花花的銀子不講理了,多話再也不容申辯,一聲送客,劉阿榮隻得出來。隻身到一廠舊地所修醫院漫步徜徉,門診部是座仿唐建築,隻有一層樓,穿過背後的水池花園,是兩層樓的西式住院部。妻子謝懷秀說母親生病,給錢不讓住院,是不是這家醫院,他腦海裏浮現日寇鐵蹄下,病房躺滿日軍士兵,哇哇哭叫的中國兒童沒人看病,老人生病入不了院,生命垂危的同胞被日軍據絕於大門之外,自己年邁的母親死在自家屋裏沒人醫治,蒼老的雙眼淌出兩行熱淚。一兩層樓的房子,接收大員捏在手裏生怕化了,愛財愛到這種地步,實在令人可憐。揉幹淚珠,漫步來到古運河邊,河水依舊東流,岸邊風景依舊,西起篦箕巷,東到東坡公園,十裏老街古跡、古韻名勝猶在,古巷,毗陵驛,皇華亭依存,可這些到底屬於誰?勝利前,心中有盼望,現在勝利了,盼望沒有了,隻有失望。不過劉阿榮名氣在那,二廠地皮當年日本人沒看上,長滿野草野花,接收大員同意他在二廠舊址蓋廠房。采購的美國紡織機械已到黃浦江碼頭。劉阿榮認準戰爭結束數億民眾衣著要改善,市場商機無限,他要與日本商人竟賽戰後重建速度,搶占東南亞市場。再大的挫折不會讓他氣餒,他在美國看了無數現代廠房,這次雄心勃勃,血氣方剛,做事大氣,蓋廠房從香港請來工程師,他無論如何搶在日商恢複重建前麵。
鴻昌紡織廠那年上海淪陷,改名換姓變成了日本豐田公司門下,日商陸續補充日本機器,擴大了規模。接受大員拿到把柄,二話沒說,昔日鴻昌紡織,定性日偽企業,予以沒收。範子宿找到市政府講理,碰到老熟人蔣侯乙,幫他進去打聽了一轉,出來說:“這些家夥說鴻昌留在上海的是座空廠房,日本人重新添置了機器,與原來的鴻昌大不一樣。這樣吧,你拿出個千八百萬,我替你說說,把它買回去”。千八百萬!這麼大筆錢上哪兒去找?再說,憑什麼要我拿錢買回去?範子宿心中憋屈。打了幾年交道,蔣侯乙說句同情話安慰老範:“上海灘的接收大員猶如封建諸侯,圈進來的地皮廠房別想拿出去”。範子宿怎麼也想不通,國民政府動員他離開上海,說勝利後不僅物歸原主,還會獎給他日偽工廠。現存的日本豐田機器不獎勵給他,連廠房地皮也保不住,接收大員對已經到手的餡餅,到嘴的肉,怎會輕易地吐出來還給你。望著自己的廠房,想接管無能為力。到街上給沈嵐購幾件物品,一個人到大世界聽戲,遊玩了幾天回到重慶。
範子宿回鄉考察沒有結果。重慶這邊卻鬧開了,從江蘇來的技術人員和師傅,眼看依托本廠回不了家鄉,隻好跳槽,另尋門路。在重慶本土招收的工人,擔心他把機器設備遷到上海去,成立護廠隊,不準他把機器運走,公開向範子宿提出:你人回去,把工廠留下來,賞我們碗飯吃。查理文來找他,說:“範伯,得提出口號編個說法,工人耽心機器遷走失業,鬧得可凶啦”。範子宿進退為難,無可奈何,碰見季學民,請朋友給工人講清楚,即使他們返回上海南京,機器不搬走!他心裏明白,機器工人不讓搬走,搬回去也落後了。季學民覺得好容易盼到抗戰勝利了,政府該獎勵遷川工廠,民國政府頻頻頒發接受證書,把什麼都抓在手裏,關鍵你要有本事把工廠辦起來,讓工人充分就業。他到鴻昌、光華幾家工廠去講可以,可遷川工廠四百多家,他一個人哪裏顧得過來。
二
米滌新打來電話,叫季學民立刻到袁家崗後院。走到巷口,遇見羅秋容,季學民明白大半,略顯幾分調皮,開玩笑說:“羅老師,你來這找人吧”。羅秋容資曆比季學民還老,心知肚明季學民是同誌,說:“那天說帶你去見馮玉祥另一半原因,你猜到了嗎”?季學民不好意思說,“這會才猜出來”。進屋後,米滌新老規矩,提前到,說完就走,見到二人說:“你兩認識這麼久,不用我介紹吧”。羅秋容說:“我和季學民彼此是同誌,這層關係還是你來撥亮這盞燈”。米滌新笑笑說:“今天喊你倆來,交辦件任務。董老指示,建立中小工廠聯合會。羅秋容做發起人,公開活動羅秋容出麵,組織活動季學民負責。立足點放在爭取群眾團結群眾教育群眾,中小工廠業主我們視作同盟軍,團結他們,和平建國”。羅秋容悟性高,這事像有所準備,從容談定說:“服從組織安排!團結中小工廠業主,建個反內戰要和平的聯盟”。米滌新點頭同意,說:“這地方你不能久留,具體事季學民當好副手”。羅秋容呆了不到五分鍾,對季學民擺了擺手走了。
二人留下來,米滌新嚴肅地說:“羅秋容是我黨黨員,是黨的秘密。你送來的情報,已送往延安,對了解國民黨內戰部署,很有作用”。季學民隻管點頭,讓米滌新慢慢說下去:“上次軍需署與軍布業之間的鬥爭,彭佩然險些暴露,組織上讓彭佩然靜默潛伏,你直接與我聯係。等會來三個同誌給你做助手,其中一對是夫妻,女方的父親是西安衛戍副司令,兩人在延安自我猜忌組織懷疑他們是國民黨特務,耽心被冤枉,私下跑出來到重慶來找組織,一對布爾喬亞小資產階級。不過經過調查,二人路過西安時,沒去找女方的父親。回到重慶,沒去投靠男方的地主家庭,而是到新華日報門市部找黨組織,是可用的同誌。另一個是你的老下級傅紫玉,借機你倆消除誤會”。這位學者型領導說話始終注重邏輯,不重渲染氣氛。
門敲了三下,被推開了,田海明和一位二十五歲的女青年走了進來,田海明見了季學民很驚訝,米滌新說:“季學民從今以後是你們領導”。田海明上前握住雙手說:“秘書長是我們領導,太好了”。季學民打量他,中等個頭,瓜子臉,厚嘴唇,大眼睛,體型胖。田海明鬆手介紹說:“我妻子章若蘭”。女青年中等個頭,白裏透紅的臉龐,圓鼻梁,薄嘴皮,大眼睛雙眼皮,害羞地直個勁地笑。
組織恢複田海明夫婦組織關係,明確了上線聯絡人,他豪爽健談,自我介紹起來,說:“我屬兔,重慶銅梁人,出身地主家庭。章若蘭屬豬,出身東北軍人家庭”。門又敲了三下,米滌新去開門,喊:“進來吧,傅紫玉”。姑娘青春的臉喜氣洋洋,知道今天做什麼,眼睛不敢正視季學民,羞答答兩腳並立,像中學生似的低垂著頭喊聲:“季老師,過去的事您別生氣”。人到齊了,米滌新說:“我宣布,中小工廠聯合會黨小組成立了,季學民任組長。國共談判事特別多,我得趕緊回去”。他說完就走,彭佩然給他講了,季學民背著處分,叫他管人不要給表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