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萬新
還是2008年2月,一位三年級的小學生從吉莊小學轉學進城讀書,曾讓當時的班主任徐燁鋒老師惋惜不已。那名小學生就是李承乾,不言而喻學習成績在班裏很突出。但吉莊小學已經朝不保夕,父母怕李承乾在村裏上學被耽誤,所以才舉家進城陪讀,盡力給李承乾選擇了更好的上學環境。
而幼小的李承乾根本不會想到,正是因為進城,使他永遠地失去了父親,使他的家庭殘缺至今。
進城,進城,進城……
“進城”一詞,給李承乾心中籠罩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同樣,他的母親白翠萍也在進城的路上留下一連串辛苦的腳印,記錄了她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以及一位女人對命運對人生的諸多思索和感慨。
李承乾的母親名叫白翠萍,她是屬龍的,2012年虛齡37歲。如今當她從城裏的街巷走過,人們看她好像幹練的職業白領,其實她曾是吉莊的一位尋常的農婦。若去仔細觀察,在她的眉目間仍舊掩藏著不易察覺的絲縷憂傷。
白翠萍出身在朔州市朔城區沙疃村一個普通的農家,那個村與山陰縣接壤,距離婆家吉莊大約30華裏路程,原先轄屬大夫莊鄉,後來撤鄉並鎮時才劃歸吉莊所在的神頭鎮。沙疃村的自然條件較差,屬於窮鄉僻壤,與地處交通要道副業發達的吉莊村沒法相比。在鄉下,客觀地來說窮村裏的姑娘能夠嫁在富村裏,無疑人品相貌都也經得住挑選。大概白翠萍的情形也不例外。
回想1991年時,白翠萍初中畢業於大夫莊鄉中。那會兒大夫莊管轄11個自然村,鄉中的學生不少,除了三年製初中還有六年製小學。白翠萍所在的初中,雖然因為鄰村東榆林新擴初中分去兩個班,但留下的每個初中年級還有三個班,每班都有60多個學生,比較興旺。然而,即使那樣規模的學校,經過20餘年並不漫長的時間推移,而今居然被政府無可奈何地撤銷了。2012年間,白翠萍有一次偶然路過大夫莊村,她遺憾地發現,自己曾經就讀的那所學校已經變成了一座石粉廠,機聲噪雜代替了書聲琅琅。——沒有學生入學,是導致近年來鄉村學校普遍走向倒閉宿命的原因;或許白翠萍並沒有意識到,正是這種現狀成為改變她人生的無形推手。
就像多數鄉下少女一樣,白翠萍感覺自己學習不太好,所以初中畢業就輟學了。那時候農村的家長對女孩的升學都也不太重視,所以當白翠萍跟父母商量說不想念書時,父母沒有表示什麼異議。在家裏呆了一年多,慢慢地她總要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村裏的個別女伴進城了,有的去飯店端盤子,有的去商場站櫃台,據說城裏日漸增多的很多飯店、商場都需要人,但父母不許白翠萍到那類地方,告誡她說飯店商場人雜,女孩子容易學壞。恰好奶奶有個奶兒子姓陳,在城裏的朔城區陶瓷廠擔任生產廠長,父母覺得白翠萍適合當工人,就去找奶哥說了一下,結果白翠萍很容易就成了對別的女孩來說門檻很高的陶瓷廠的臨時工。
那一年她17歲,稚氣未脫,青春初綻。
進了陶瓷廠,白翠萍分到了成品車間,負責押坯和上釉,工種的書名叫“施釉工”,都是清一色女孩子。活兒不髒,簡單地說就是把碗坯拿過來上釉,然後再送入白坯庫待烤。碗坯擺在一條稱為“板橋”的木板上,大家托著過來,熟練了一次就可以左右托上兩板,每板40個碗,分量也還不輕。釉料塗抹時不可粘了手印,就算易於掌握的技術含量。當時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她每月最少能掙140元,有時可達180多元不等,平均下來每天都要押坯120多板,為600多個碗坯上釉,可能不算繁重,起碼也很繁瑣的。
開了工資,家裏父母也不需要上繳,白翠萍基本上自己花費,部分被她買了衣服,穿上和工友們爭奇鬥豔,還有一部分買了書籍。休息時間,她不像大多女工那樣喜歡往熱鬧人多比如舞廳之類的地方跑,而是喜歡靜靜地在宿舍裏看書,什麼武俠、雜誌包括小學生作文,逮著什麼看什麼,這一愛好也是她上學時數理化成績一直不佳的原因。再加上成品車間女工雲集,幾乎看不見男孩子的身影,所以人們想象中的愛情故事,沒有在白翠萍身上發生,或許也因為鄉下來的女孩,缺少談情說愛的天賦。
就像卓別林的《摩登時代》表演的那樣,流水線上幹得久了,女工們也有機械式的條件反射,白翠萍就經常夢到把一板橋的碗坯落地打碎,然後驚醒了籲一口氣,怦怦心跳。漸漸地過去將近三年,忽然傳開消息說,地方上正在公開出售藍印戶口,每人3280元,隻要掏錢購買,即可搖身變為雜牌的城鎮人口;如果白翠萍拿到藍印戶口,馬上能夠辦理正式招工手續,進入新上馬的朔州市朔唯陶瓷公司,成為響當當的國企長期工。但是當年的3280元,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無異於一筆巨資。那時白翠萍的哥哥也到了結婚年齡,畢竟兒子優先麼,父母就傾其財力給他買了戶口,輪到白翠萍,隻好不予考慮。白翠萍看見同廠的女伴不少都去搭車買戶招工,頓顯身價百倍洋氣十足,並開始把眼光瞄住同廠的男工友,謀劃共築愛巢在城裏紮根。但她也不羨慕,用她自己的話說:“我也沒什麼抱負。”或者這樣的話帶有自我安慰,不過她確實對押坯上釉有些厭倦,而且城裏的喧囂匆忙和人際相對冷漠沒有給她留下太好的印象,所以在城裏生活對她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就像所有朔州鄉下的女孩,隻要有半點奈何,很少有人外出闖蕩打工,也屬一個共性。反正於1994年白翠萍離開了工廠,回到村子。
那年白翠萍20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如果說城裏的三年給她帶來最大的變化,就是讓她褪去一般村姑的土氣,化蛹成蝶一樣,找對象時可能顯得條件更有利一點。她的姨姐夫在神頭鎮信用社上班,常和全鎮的村幹部打交道,結識了吉莊村委會主任李忠友,感覺老李為人實在,家境也不錯,其次子李潤平比白翠萍大兩歲,就介紹這門姻緣。白翠萍自己的婚姻觀是人對了就行,她也相信姨姐夫的眼光,不可能哄騙她的,因此同意相親。結果是雙方一見,互相滿意,媒妁也就告成。1995年二人訂婚,第二年走入婚姻。按照吉莊的禮俗,公婆給了白翠萍兩萬元娉金,她除了購置家用電器和金首飾之類,還有一萬多元的盈餘,被列入小金庫預算。
婚後的白翠萍感覺自己的擇婿很如意,關鍵是公婆豁達開明,給家庭營造出非常和睦融洽的氣氛。李家老大已經娶了媳婦,搬出去另建新居,白翠萍夫妻就和二老住在一起,三間大瓦房寬敞明亮,比白翠萍娘家的小房子強多了。李潤平不曾參加務農,他跟姐姐承包了神頭電廠批零商場的櫃台賣衣服,本錢1萬多元都是李忠友投資,經營也還馬虎,每天騎著一輛嘉陵70型摩托車跑家,在鄉下就算很時髦的交通工具,有時馱著媳婦出去兜風,白翠萍很陶醉的,她根本不會意識到丈夫胯下的摩托車有朝一日竟會露出猙獰麵孔。總之,白翠萍很受寵慣,家務都讓婆婆包了,她不用下地幹活,不用為丈夫的生意操心費神,在家中從不受氣,花些小錢從不擋手,就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確實沒什麼可挑剔的。
1998年,白翠萍結婚三年頭上,兒子降生了。全家人十分喜悅,尤其是李忠友看著孫子樂得合不攏嘴,說:“起名最好帶個‘承’字,承前啟後的,一代更比一代強。”白翠萍按著公公的心意,開動腦筋給兒子取名“承乾”。不過,以她的觀念,倒也不去刻意把望子成龍之心太寄托到兒子身上,她覺得兒子一生平平安安就好,前途的選擇,不是以家長的意誌強求就能得來。想是這般想,實際上誰願意讓孩子輸到起跑線上呀?好像轉眼之間,李承乾已經6虛歲了,該到接受學前教育的年齡。其時村裏除了小學的學前班,還有一位教師子弟在自己家中開辦了私立的學前班。公立的學前班每學期收費35元,私立的接近翻倍,都不算貴。白翠萍覺得兩家老師的認真程度肯定不同,私立的多教知識,唱歌、跳舞、繪畫都也啟蒙,而公立的類似托兒所,看好孩子保證安全即可。對比之下,她還是把兒子送進私立的學前班。那一年是2003年,公立學前班30多個小孩子,私立的50多個,全村一共80多個學前兒童都在村裏,沒有送出外邊去的。
第二年,白翠萍的二兒子出生,取名李永乾。大兒子李承乾讀完學前班,準備到村裏的小學報名上一年級。時任校長李精是本村人,好心地建議說:“7虛歲入學有點偏早,孩子還貪玩呢。不如明年再說。”於是白翠萍讓大兒子返回私立學前班複讀一年後才送入小學。這時候李忠友雖已卸任村委會主任,但全家人三代同堂,衣食無憂,就像全國億萬農家一樣日子過得小富即安,平淡卻也很安然。然而,正是因為兒子的讀書問題,白翠萍閑適的生活狀況難以預料地出現了轉折。
根源還在於城市化進程所導致的教育失衡使鄉村小學麵臨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