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烈屬(五)(1 / 2)

郭萬新

五 宅院

母親改嫁了,從戶口和監護人意義而言,李翠梅就等於失去了母親。俗話說“爹死娘嫁人”,比之“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尤為不幸。但好在母親隻是嫁在本村,二成才住進去的地主李廣生宅院,與李士傑宅院同在南垣街,距離不過百十米,6歲的李翠梅兩邊跑動,有時晚上也住在母親那邊;二成才為人和善,也很喜歡她,絲毫沒有讓她感受到母親在這邊和那邊有多大區別。直到念書後她慢慢地思想複雜了,意識到彼家不是己家,過去得次數才少了,直至極少再去。

老實說,那時母親也無法給女兒拿出一口好吃的好喝的,因為她壓根兒沒有。二成才成親時候,自己沒有房子,隻能把盧桂英臨時娶進三成才的家裏,讓三成才出去寄宿了幾天。隨即,夫妻二人搬到村裏李成鬥的閑房借居。在那裏的第二年,李翠梅目睹過母親生下過一個女兒,卻連接生婆都叫不起,隻能讓二成才扶著她的後腰自己生產,疼得哭得淚如雨下。眼看生出來了,孩子的頭發黑丁丁的樣子,卻連臍帶都沒剪就無奈摁死了,因為實在養活不過。李翠梅形容說,當初二成才的光景“窮得往死裏可憐”,幾乎接近斷炊,常年隻能喝些少米的南瓜稀飯充饑,最窘況的青黃不接時,南瓜稀飯也僅僅一天兩頓,下午的第二頓硬要等到陽光照到某一窗欞才喝。為了多種一些南瓜,母親甚至不管迷信忌諱,到村東廟溝把大王廟的廟基土墩刨下來平整攏畦。這樣的日子,她哪裏顧得了女兒李翠梅呢?

按理二成才維持兩口人夥食,應該不至於揭不開鍋。不過李翠梅聽母親說,也不排除被窮親戚所累。二成才共有4個姐妹,每年正月裏都會有幾個拖兒帶女的前來省親,一住就得月餘,吃喝還得有個待客水平,消耗太大,總要見到甕底。正如童謠說“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上唱大戲,外甥小子也要去,外甥女兒也要去,氣得姥爺不出氣,”還有“外甥是狗,吃了就走”,都具有時代特征,還是糧食太匱乏大家都窮,怎麼能算計著多吃一點。梳理吉莊曆史,也正是1954年到1955年間,國家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全村的征購指標被定得多了,為完成交糧任務,多數人家隻能縮減口糧,致使出現了解放後第一波次的饑荒,二成才家的小氣候也與全村的大氣候有關。

相反李士傑家的日子要好得多,李翠梅印象中沒受饑餓。一來畢竟是富農人家,傳統的節儉有方,比如至今村裏還流傳著一句歇後語“李春看見白麵笑哩——不吃”,說的就是李士傑的長子大年友李春,節儉到把白麵當做一種精神鴉片似的,可見一斑。二來,李士傑一直擅長種菜,挑到神頭賣了手裏能見幾個活錢,還有就是可以定期拿到一點烈屬撫恤,而盧桂英改嫁就享受不到了。究竟烈屬撫恤多少,沒有查到資料上的準確數字,給錢也一直都是李士傑去縣裏的民政局領取,李翠梅聽說大概是每月5元。有個佐證,烈士五辣椒的父親李林仁也領撫恤金,老伴去世早隻他一人有份,他孫子李宏業說肯定每季度是9元。李宏業還講,李林仁平時多去民政局跑跑,一般可以額外要來三元兩元;開始時也跟李士傑結伴,可是後來階級的風聲一緊,大約感覺李士傑的富農成分疑似有負麵效果,也就不再同行。

公允地說,從土改到大躍進,李士傑全家因為富農成分除了名譽不好,並沒有受到多少衝擊,再有烈屬的事實存在,最起碼能毀譽參半,所以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但是,在階級鬥爭之弦開始在中國有了繃緊的跡象,身為富農者眼看著不容易繼續獨善其身了,即使是烈屬。

直接把時間記憶回到合作化後正醞釀大躍進冒進氛圍的1958年。。

稍前,吉莊村合作化後曾經開展了一場類似急功近利的運動——當然也是縣裏號召的。這項運動說的專業些,稱為“集資”,土俗些則叫“死寶變活寶”,做法就是動員社員貢獻出舊社會留存下來的銀器、銀元、首飾、元寶,支援國家建設。村幹部先是開會倡導,然後分工上門進行思想動員,當然針對的目標仍是地主富農居多。其中大隊長李如昆負責說服李士傑,說:“四爺,人家都說您有現洋,如果真有就拿出來,是個好事情,給您榮譽的。”李士傑的回答不乏幽默:“你們不妨捆我緊些,吊我高些,銀元是沒有的。”他跟村裏的李壯兩人因此還被送到縣裏的學習班提升覺悟,最終還是沒有交出來。李翠梅當時五年級,她清楚地記得,爺爺回來後還有紀念品,那就是雙手十指皮開肉綻。她還描述過另一個場景:村裏的積極分子確實搜走過爺爺的100個大洋,還把爺爺保存的一盒子各種的原始地契給燒了,一時間院內紙燼飛揚,好像死了人燒紙一樣。本來土地已經在合作化中重新被收歸集體,地契除了極有可能被定性為“變天賬”外毫無了實際價值,但對於曾將全部心血傾注到土地上的李士傑夫妻來說,留著的地契或可畫餅充饑,而一旦連充饑的畫餅都沒了,打擊可謂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