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對岸的雲彩(1 / 1)

我寫作不怎麼使用“美麗”這個詞,覺得它是給偷懶者或兒童用的。可是,看到從克孜勒城北麵流過的安加拉河的時候,我心裏浮出的詞就是“美麗”。

對河水而言,“美麗”說河麵的溫柔豐腴,水鳥追著河水飛翔。楊樹倒映在水麵,看得清葉子背麵的灰。河怕擾亂楊樹映象,似乎停流。水麵浮走的水泡證明它還在行進。野花十幾朵擠在一起搖擺,開成圓筒粉花的風信子,細碎微紫的馬錢花,黃而疲倦的月見草花,在岸邊伸長頸子觀察河水。河水保持著荒涼中的潔淨。

九十九條河流注入貝加爾湖,隻有安加拉一條流出。它彙合葉尼塞河投奔北冰洋。當地傳說,安加拉是貝加爾湖寵壞的女兒,與小夥子葉尼塞私奔了。

我在安加拉河邊跑步,腳下是石板、草地或沙灘。跑五公裏,到我也不知這叫什麼地方的河邊,歇息。左麵一座高崖,像城牆壘到河邊停工。對岸有一處鐵道線,偶過蒸汽機車,煙氣糾結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遺棄的私生子雲。

仰臥起坐中發現,崖上坐一個姑娘,俄羅斯人,而不是常見的圖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長裙從膝頭垂蓋草叢,身邊蹲一隻黃狗。在曠野裏見到一位姑娘,思緒被她牽製,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做一組這個看一眼她,做一組那個再看,後來索性不活動,看她。因為是早晨,河麵的風吹得她的金發微微顫動,她不時把裙子拎起來掖在腿中間。這時,對麵一列火車開過來,黑色的貨車。姑娘猛地舉起一束花(她手裏竟有花束),舉得高高的,左右搖擺。火車傳來汽笛聲。

姑娘花束,火車汽笛,中間隔著溫柔的安加拉河。我幾乎要讚頌,這是意大利電影才有的浪漫。

火車駛遠,變小,姑娘舉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黃狗衝火車叫個沒完,嫉妒。

我回到賓館,其實整整一天,腦子裏在還原這個場景。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在河邊又看到此景。不同的是,第三天姑娘換了一條天藍色的裙子。

我原本想登上高崖,路很遠。高崖是凸凹的頁岩,像中國人說的龍,越近河岸越高,姑娘在龍頭上。我在下麵仰望吧。

姑娘向火車揮動花束,汽笛回應。花束每天都不一樣,紫穗的莧草,橙色的秋蘿,菊花般的鐵線蓮。西伯利亞的野花太多了,采不完。

第三天,我邊走邊回頭看姑娘,竟走進羊群裏,嚇了一跳。一個圖瓦人趕著羊群來到河邊,他頭上包裹著義和團式的紅頭巾。我對他笑,他回笑。

我指指崖上的姑娘。

牧羊人:“唉,她是瞎子。”

“她不是每天向火車揮手嗎?”

“噢,”他瞥一眼,對我說,“開火車的是她相好,當兵的。我見過他們在一起。軍人,不一定哪天就走了。”

他用牧羊鞭指前麵:“你順著這條小道從崖下繞過去,在橋邊,就見到姑娘了,那是她必經之路。”

我來到橋邊,不知為什麼,心“砰砰”跳起來。想到她是盲人,安穩點兒。說著,姑娘走過來,手牽黃狗,手臂伸擋眼前的樹枝。她走得那麼驕傲,雙眼在眼窩裏閉著,臉上有笑意。我屏息,像儀仗隊員一樣挺直身子,怕她發現。姑娘走遠,紅底兒白花的裙子從草叢一路掃過。盲人向火車揮動花束,她怎麼采到那麼多好看的花呢?

早起,我跑到河邊,姑娘已經在崖上,穿一身白衣裙。時間到了,該死的車還沒來。

過了半個多小時,火車從地平線出現,是一列綠色的客車,不是黑皮貨車。車聲漸大,姑娘站起來揮動花束,這捧花比昨天更鮮豔。她揮動,不停地揮動,火車一聲不吭地跑遠。

姑娘站著,花束貼胸前,看不到她的臉。黃狗朝綠色的客車怒吠,像罵它忘恩負義。

西伯利亞的火車,不一定按時刻行駛,車次也不固定。那個當兵的如果不走,應該讓姑娘知道才好,這隻是我的想法。後麵兩天,綠客車天天開過來,不向花束鳴笛,姑娘在火車開走後站立很久。

離開克孜勒那天,別人午睡,我來到高崖上。這一塊青石姑娘坐過,下麵的青草依偎在她裙邊。地上,躺幾束枯萎的花束。我拿起一束,遲疑地向空曠的對岸搖一搖,沒回應,雲彩若無其事地堆積在對岸。搖動中,幹枯的花瓣灑落在青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