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幹草(1 / 1)

幹草堆積在倉房,像瓷器沉靜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幹草在這裏呼吸、低語,氣味微甜而遙遠。

幹草通過回憶把泥土、河流與夏夜的故事講述了一遍,既幹淨,又質樸,而它自己慣常發出這麼一種甜味。像小米一樣淺黃的幹草,露出金子般閃亮褪去的黃色,如高級絲綢的質地。它發出的芳香,比青草隱逸。

我喜歡躺在倉房的幹草上,架著二郎腿,想各種奇怪的事情。幹草在身體下麵發出響動,比紙好聽。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麵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颯颯起舞,開過上百朵的花兒。

可是在夏季,聞不到青草準確的味道河水、羊糞甚至蛙鳴都混入空氣之中,青草的氣味成了細小的呼喊。而這裏,倉房裏傳出草的合唱,淡黃色富有光澤的和聲,還有弦樂。一絲絲不絕如縷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獨語。

從倉房木板的縫隙向外看。現在是初冬,雪在低窪處晾曬衣裳,莊稼被收走了,穀茬劃出長長的壟線;天變得淺藍,像被曬了一個夏天,有些脫色;狗在沒有莊稼的地裏慌慌張張地跑,追逐落在樹上的烏鴉;白霧隻有腳踝那麼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倉房很暖,雖然以後就會冷了。放上一個床,加上煤油燈、獵槍和一本辭典,就能安度悠閑的日子。倉門半開,看日影一點點拉長,門口的貓望著遠處猶疑不決。慢慢地,幹草的氣味鑽進衣服和人的身體裏,讓人清爽健壯、咳嗽響亮;肺裏的廢氣都被幹草攆跑,臉色因此紅潤。

我想象,舅舅倉房的幹草裏藏著一本日記,記著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煙被土匪搶走,村裏的某某人實為某某人的私生子。而後從草堆裏找出一把毛瑟槍,克虜伯所造,已經鏽了,還有湖縐手帕裹著的一綹女人的頭發,以及地圖、鼻煙壺和掏耳勺;把倉房的門用力一關,上麵掉下一函王爺清朝呈蒙藏院的密劄。

然而,這多不可能。幹草是昭日格圖舅舅和我芟割的,還有朝魯。我們在西窪地芟草的時候,馬車一側的軲轆陷進田鼠洞裏,翻了,使朝魯的腦袋縫了六針。在放幹草之前,倉房堆著鐵犁、馬鞍和朝魯結婚用的組合家具。

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幹沐淪村住了一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