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草如在顯影劑裏剛剛露出一點輪廓,還沒形成勢力,梨花已經開放。
梨花以花瓣試探天氣,攤開瓷器似的白花瓣。而紅花在六月之後才露頭,紅在炎熱裏不容易凋謝。
梨花瓣單薄後仰,像小女孩用手黏在褐色的枝上,四五瓣圍成一朵花。隻有豆芽十分之一粗細的花蕊戴著小黃帽,像雜技演員躺在地上用腳蹬壇子。
春草埋伏在舊年的枯葉裏,弄不清是轉世還是新生。春草在邊邊角角偷著綠,枯葉掩護它們朝山坡潛行。草芽走在樹下抬頭看梨花,盼花瓣落下來,聞聞香味。
梨花為山川安神,它的白晰似乎隻為曲水流觴調琴。梨花的情操不歸於西洋樂,也不是維瓦爾第的《春天》,它性近古琴,一音複餘音,撫弄流水幽咽。春雲那麼淡,像貼上去的雲母片,與梨花般配。
北方的四月還在蕭索,曠野見不到鬧意。最鬧的蟲子還沒來,明晃晃的野花也沒開始鬧,更見不到青蛙。梨花在靜寂時分出場,如演員提前十年站到台上。梨花由此意態淡然,不像演出,像給自己排練。水袖略略揮一下,唱詞隻在心裏默默念過。山上的梨花,比所有的草木更像遠望,等消息。它引來了春天,卻還在等春。鳥兒斜飛過來不落,仿佛不相信梨花的真實。沒有飛蝶翩翩,怎麼能叫真花?
梨花、杏花是土地的第一張信箋,字跡還模糊。土地手裏還沒有青草的墨水、紅花的墨水。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跟人畫國畫正相反。古人稱“墨分五色”,這是對鬆煙的黑而言。天地最推重的墨色是白,不是留白是留黑。白墨的淡遠比台靜農的白梅更悠長,不枯、不澀、不焦,筆筆都是潤。天地的濃墨是大地的青草,一疑一川,閉著眼睛用筆掃就可以,不必太工。而梨花由天工仔細點染而來,連工帶寫。畫杏花的時候,稍帶一點胭脂,一點點就夠了,讓它留一些雨水澆過的淡粉。
我來到樹下,伸手想摸一下卻不知摸什麼。花瓣嫩不可摸,而樹幹比我還老。站在樹下,略微可與梨花相比的是兩鬢的白發。發白不及梨花美,但我們倆都白在了上邊。我發覺第一根白發時,認為珍貴,拔下夾在一本書裏。如今頭上的白發太好找了,用手摸,都感到白發撫我。
頭發白不算什麼怪事,比脫發好得多。我不染發,聽憑上帝的意思。哪個人的白發不與他的麵容眼神相配?全配。人之衰老,從混濁的虹膜、鬆馳的背肌、手的皮膚、耳朵形狀、嗓音、指甲、吃完飯剔牙的動作、頸皺紋、腹部脂肪、走路的姿態和眼神裏流露無遺,染什麼頭?染發師隻管染黑這些頭發,上帝掌管其他的一切。我與梨花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