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黃昏無下落(1 / 1)

是誰在人臉上鍍上一層黃金?

人在慷慨的金色裏變為紅銅的勇士,破舊的衣裳連皺摺都像雕塑的手筆;人的臉棱角分明,不求肅穆,肅穆自來,這是在黃昏。

小時候,我第一次感受悲傷是無意中目睹到黃昏。西方的天際在柳樹之上爛成一鍋粥,雲彩被夕陽絞碎,在無邊的火池裏掙紮奔走,暮靄在滾金裏麵誕生俗豔的紅,更離奇的是從紅裏變出詭異的藍。紅裏怎麼會生出藍呢?它們是兩個色係。玫瑰紅誕生其間,桔紅誕生其間,旋生旋滅。夕陽把所有的碎雲熬成了湯,天際隻橫著一把筆直的金劍。

這是怎麼啦?西方的天空發生了什麼?我結結巴巴地問大人,那裏發生了什麼?大人瞟一眼,隻說兩個字:黃昏。

自那時起,我得知世上還有這兩個字——黃昏,並知道這兩個字裏有憂傷。我盼著觀黃昏,黃昏卻不常有,至少天際不老黃。多雲天氣或陰天,黃昏就沒了下落。我站在我家屋頂看黃昏,大地罩上一層藍色,晴天的黃昏把昭烏達盟公署家屬院的紅瓦刷上金色,瓦的下簷有凸凹的黑斑。柳枝筆直垂下,如菩薩垂下眼簾。而紅雲有如在烈火中奔走的野獸,卻逃不出西天的大火。太陽以如此大的排場謝幕,它用熾熱的姿態告訴人它要落山了,人習以為常,不過瞟一眼,名之“黃昏”。而我心裏隱隱有戚焉。假如太陽不再升起,全世界的人會在痛哭流涕中凝視黃昏,每日變成每夜,電不夠用,煤更不夠用,滿街小偷。

黃昏裏,屋頂一株青草在夕照裏妖嬈,想不到生於屋頂的草會這麼漂亮,紅瓦襯出草的青翠,晚霞又給高挑落下的葉子抹上一層柔情的紅。草搖曳,像在瓦上跳舞。原來當一株草也挺好,如果能生在屋頂的話,是一位在夕陽裏跳舞的新娘。地上的草葉金紅,鵝卵金紅,土裏土氣的酸菜缸金紅,黃昏了。

我在牧區看到的黃昏驚心動魄。廣大的地平線仿佛潑油燒起了火,烈火戰車在天際穿行,在落日的光芒裏,山峰變禿變矮。天空盛不下的金光全都傾瀉在草地,一直流淌到腳下,黃牛紅了,黑白花牛也紅了,它們扭頸觀看夕陽。天和地如此遼闊,我久久說不出話來,坐在草地上看黃昏,直到星星像紐扣一樣別在白茫茫泛藍的天際。

那時,我很想跟別人吹噓我是一個看過牧區黃昏的人,但這事好像不值得吹噓。什麼事值得吹噓?我覺得看過牧區的黃昏比有錢更值得吹噓。那麼大的場景,那麼豐富的色彩,最後竟什麼都沒了,卸車都卸不了這麼快。黃昏終於在夜晚來臨之前昏了過去。

“我曾經見過最美麗的黃昏。”這麼說話太像傻子了。但真正的傻子是見不到黃昏的人。在這個大城市,我已經26年沒見過黃昏,西邊的樓房永遠是居然之家的樓房和廣告牌,它代替了黃昏。城市的夜沒經過黃昏的過渡直接來到街道,像一個虛假的夜,路燈先於星星亮起來,電視機代替了天上的月亮。我一直覺得自己身上缺了一些東西,原以為是缺錢、缺車,後來知道我心裏缺了天空對人的撫愛,因為許多年沒見到黃昏了。